睁开眼的一瞬间,她后悔得恨不得立刻死过去。
不过陌生人而已,怎么就这样了呢。
酒精误事。
酒店空调房,有点闷。殷悦摸把肩膀,裸的,滑。头痛得很,要裂开。
她在床上坐起来,拉起被子,遮住上半身,抬眼看过去。
男人已经穿好衣服,站在落地窗后。高的影,长腿,背对她,赤脚,在抽烟。
她起身的声音惊动他。
他转身,看她一眼,走过来,在床边停住,指尖烟头亮一下,黯下去。
烟雾在四周漫着,卷成细细白白的云气,腾起来,又散开。
云气中是一张男人的脸。
黑色短发,混血眉眼,鼻直唇薄。
她看他一眼,不说话,心里自嘲:真是好看,这波不亏。
男人穿一件西装,白的,领边一个唇印,红色。殷悦眼神轻滑,望见,浑身烧烫起来。
血要煮开了。
“学生?”他问。
她捏一下掌心,摇头:“不是,工作都好几年了。”学生
“哦?小姑娘几岁了?”
她静静看他一眼,谨慎答:“二十八了。”二十二。
“看着不像。”月光漫进来,照在他脸上,薄薄一层。
殷悦斟酌语言:“长得显小而已。”
说完她没忍住,捂嘴,闷声咳嗽一下。
“呛到你?”
她放开手,又摇头:“没有,有点小感冒。”
他还是把烟掐了,起身,扔到垃圾桶里。没多久,回来,手里多了一张名片,放她手心:“有事打电话。”
当我什么人了?
殷悦一点点推回去,说:“我们应该把这事忘了。”
他与她对视。
她看回去。
半响,他笑了,伸手,刮下她鼻子,说:“孩子气。”
殷悦为他小小的动作惊一下,呼吸停顿,头脑混沌,四肢僵硬。
但她确实把这事忘了,在不到半年后。
她太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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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悦在里约读大学,四年级,学化工。
她原先在政府卫生部兼职,做老师。卫生部给性工作者免费开课,教卫生知识、英语和一些简单的理财常识。不久前,他们招到一群志愿者。很快,收钱的教师被客气解雇。
殷悦失业了。
南半球,七月份放寒假,短得很。假期过后,眼看捉襟见肘,八月初,殷悦接到法比奥的电话。法比奥主职给政府工作,也在大学授课,教哲学。
他告诉殷悦自己这儿有个工作面试机会。
殷悦谢他口渴了就给递水喝。
殷悦真心实意:“打手电筒也找不到比你更贴心的老师了啊。”
她本来想说灯笼,一想,不行,文化差异摆在这,要命。
法比奥说:“大白天你用什么手电?”
殷悦接得顺溜又漂亮:“你这就错了,不用手电我怎么看清你那张知识渊博的脸。”
法比奥想不行,这小孩厉害着,我不能被她把话题带跑了。
但他听得到底开心,咳嗽两声,和她说正事:“我先跟你提个醒,不是多正式的,你别紧张,就当出去呼吸呼吸新鲜空气,跟人聊聊天什么的,但是行不行另说。”
殷悦瞬间明白了,这呀,叫做随缘面试法。
她问:“人家干什么的?”
“PrivateMilitaryCompanies.”
哦,军事承包商。
殷悦说:“我是学化工的,人家真要吗?”
法比奥一招致命:“每月四千雷亚尔。”
四千雷亚尔,差不多八千多人民币的购买力。
殷悦沉默。
法比奥以为她没听见,又要说话。
那边声音倒是传来了:“……求地址。”
法比奥笑,这小孩。
挂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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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阵磨枪,不快也光。殷悦觉得要好好准备一番,她要知彼,她总得把人家什么来头搞清楚。
维基里信息不多,只有简单概况,公司的名字是取了圣经里的概念。
Emmanue(以马内利)
是耶稣的另一别称。意思:上帝与我们同在。
她想:6666666了,很有逼格嘛,文化人。
又用搜索引擎找一遍,也只零零星星跳出一些关键词匹配到的新闻和信息。出现的关键词,一些在里约港海军和BOPE(里约特别警察作战营)的官网文件里,另一些更早,在一个猎人论坛的帖子里,时间有两年多了。
只找到创始人的名字,中巴混血,没有照片。
她一看出生年月,挺年轻。
年纪轻轻就赚下这样规模,像是挺有手腕。
殷悦把葡语人名复制粘贴搜一搜,搜索结果很快跳出来。
一看,唬一跳。
这姓氏,名气大得很。
“根正苗红”的富二代。
难怪。
她关掉电脑,觉得自己还是很有一番吃瓜群众心理的。
那个词怎么讲来着?
仇富济贫。
不行,这不行啊,小殷同志,不利于社会和谐啊,罪过罪过,她心里对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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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日的时候她去面试。
缆车停,雨也停。
太阳露了头。
里约靠海,海岸线蜿蜒,海像蓝宝石。
水面上有船,白色,如一颗颗米粒,远处看,细细小小。
地址在海边,山腰,是一座别墅。高墙、圆柱,受葡萄牙曼努埃尔式风格影响不浅。
接待她的是个老妇人,鬓发如银。
殷悦讲明情况,进楼。老妇人端出果盘,请她用些水果。
殷悦道谢,礼节性吃一点。
里面偌大,倒是挺现代化。墙上挂一副巨大的自画像,是墨西哥女画家弗里达。
黑发别红花,眼神冷峻。
一看就知道,这女人不好惹,别惹。
殷悦在装裱面的反光中看到自己的脸。
白净,古典的眼睛鼻子嘴巴,画出来一样。
真是乖顺的好面貌。
小殷同志,很有骗人的本钱嘛。
她想着,自恋几秒,放下叉子,犹疑的表情:“请问……?”
老妇人明白她的意思,微笑答:“在五楼,快上去吧。”
房子没装电梯,只得顺着楼梯拾阶而上。殷悦爬上五楼,后背发了汗。又顺着廊道走。廊道的尽头是一扇高大的门,她敲敲门,没有应声。
她喊一声:“Olá(你好)”推开。
门开的一瞬,心静了。
给震的。
星空,漫目的星光,铺天盖地。空间偌大,玻璃为地,星空做穹。殷悦觉得自己灵魂都要被吸上去了。
更引人注目的,是面前的一座耶稣像。在里约国家森林公园中科科瓦多山上,有一座大型耶稣基督像,俯瞰整个里约市,是世界新七大奇迹之一。面前的这座,显然是缩小版,但高度也是不矮。
巍巍而立,如同一根柱。
耶稣身穿长袍,两臂敞开,像一个巨大的十字,慈悲而空茫。
只是……人呢?
她想着,抬步往里面走,边走边看,心里咋舌。
厉害了我的哥,你这样搞里约人民知道吗?我代表游客第一个不服好吗?
有声音从头顶传过来,声音懒懒,在空间里荡开:“抬头。”
殷悦一怔,抬头。
耶稣像高高,伸展的左臂上,半躺一个人影。
人在抽烟,有雾卷起来,漫漫地腾着。
殷悦感叹:现在的小年轻啊,好的不学,什么怪学什么,特别是有点小资本的,怪里怪气的毛病一大推,你说你嘛,好好的座位不坐,爬那么老高的,大兄弟你是要上天不?
她转念一想:这人睡十字,这不就等于把耶稣给睡了吗?
哎呀,我好污啊,不好不好。
她想着想着,笑出来。
小殷同志啊,你要稳住!稳住!
“笑什么?”
“能来到这里是我的荣幸,我很开心,所以……”
“哦?”
男人已经落地,朝她走来。
烟气卷着,腾着,烟雾散开,清晰了,他在她面前站定。
云气散开,露出一张脸,
黑色短发,混血眉眼,鼻直唇薄。
正看着她。
殷悦表情瞬间僵住。
“这样好笑啊,嗯?”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