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在秦汉有两种不同意涵,一者是为二十等军功爵的中等爵位,一者是皇帝幕僚性质的官位。
一般而言,所谓的士大夫或公卿大夫,其中的“大夫”多指代官位而非爵位,也就是帝皇僚属,是实打实的天子近臣,本为郎中令属官。
刘彻登基后,置尚书台,将诸大夫从郎署迁入尚书台,归尚书令辖制,主帝皇策问谋议。
尤为特殊的是,不少告老致仕的元老重臣都挂了大夫的虚衔,时常入宫陪太上皇刘启种花养鸟,既可追忆往昔峥嵘岁月,亦搭接起某种沟通管道,更便于太上皇有意无意的表达对某些事的看法。
倒不是太上皇刘启放不下权力,还想着对朝政指手划脚,恰恰相反,诸如推恩令之类的不少政令,经由他表态支持乃至代为颁布,远比皇帝刘彻直接出面要来得好,来自刘氏宗亲乃至朝廷派系的反弹也会少得多。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正是这道理。
莫要小瞧这群种花养鸟的老家伙,长乐宫御苑里的说笑闲谈,每每传出宫去,皇亲国戚和世家勋贵们往往就能嗅出某种风向,懂得要如何与天家保持一致走向,甚至是识时务的主动“为君分忧”。
光禄大夫,是为诸大夫之首,数量倒也没有限制,现今的十余位光禄大夫中,大半为告老致仕的公卿将相,诸如袁盎,卫绾,刘舍,石奋,窦浚,李广……
真正到未央宫宣室殿与皇帝策议国政的,更多是官秩稍低的其余大夫,所以现今的光禄大夫没甚么实权,却又在不同的军政派系拥有着影响力,即便是刻意远离政治核心的卫绾,也在文士中享有极高的威望。
光禄大夫们地位超然,又识时务懂分寸,有助于稳定朝局,皇帝刘彻自是要尊重和善待他们,倒也符合汉人尊长敬老的好传统。
风和日丽的四月天,是外出游玩的好时节。
刘彻去岁曾应诺过太上皇老爹,说会尽快做出数列可载人的火车车厢,让他乘坐试试,过把瘾。
汉人向来重信守诺,皇帝自然更是要言出必践的。
四月初二,立夏。
光禄大夫们一大早便入得长乐宫,好些年没上早朝了,起得这般早还真有些不大习惯,然老家伙们却是兴致勃勃。
太上皇刘启亦是起早,已然梳洗更衣,精神头好得不得了,倒也不像顽疾缠身之人,显见经过多年调养,病情确是有所缓解。
尚食监早已备好宫宴,太上皇让老臣们一道用过早膳,太子刘沐便也前来问安。
立夏不算甚么节庆,亦未逢沐日,若依往例,刘沐要到宫邸学舍上过晨课,才会前来长乐宫向皇祖父和皇祖母问安,然今日乃特例,盖因要陪着皇祖父和光禄大夫们乘坐火车。
昔年出巡圁阴城时,刘沐是坐过火车的,且学习了多年的理工之学,对火车的主体构造和运行原理也颇为了解,做陪游讲解自是合宜,太上皇和皇帝更是有意让他借机与光禄大夫们多多亲近,争取到各派系更大的支持力道,日后承继帝业也会更稳妥。
皇帝若不懂得与派系领袖如何交流,一味乾坤独断,刚愎自用,那就是真正的孤家寡人。
沟通,权衡,妥协,制约……
政治,其实是门美妙而深奥的艺术,刘沐尚嫌稚嫩,且有得学的。
长安城南有三座城门,分别为西安门,安门,复盎门,其中安门居于正南,若非正式场合,无须摆大仪仗,太上皇或皇帝出城多是不走安门的,直接从复盎门或西安门就出宫了,能免却不少麻烦。
复盎门正对着长乐宫,出得此门便可下龙首塬。
雍县至灞西电站的铁路途径龙首塬南麓,早已全线通车,因是单轨,暂且每日以泬西邑西郊的“泬西驿”为中转站,分段单列发车,沿途设置了大量供火车加煤补水的驿站。
饶是现下火车只用来运送石炭,然在路基建设和站点设置还是放眼未来发展的,预留了很大的空间,尤是临近塬南邑北阙的龙首塬南麓,亦兴建了一处大驿站,名为塬南驿,甚至尝试铺设了可人工扳道的分轨。
太上皇要乘坐的载人火车,此时早已准备妥当,正候在塬南驿。
刘启领着众人出了城,虽是轻车简从,然禁卫们可不敢有半点疏忽,羽林卫早已在铁道沿线布防,郎卫更是一路随行。
汽笛鸣响,少府精心打造的载人火车,载着一群老家伙和一个小屁孩,使出了塬南驿,一路往东驶去。
若是挂上十列满载石炭的车列,火车每个时辰仅能行驶二十余里,然换上载人车列,速度能超过每个时辰四十里,虽远不如纵马奔驰来得快,但胜在持久,且比乘坐马车要稳当得多,没太大的颠簸。
绕过龙首塬,上得长安东面的灞西高原,太上皇及一众老臣从车窗眺望远处山川,感受晨风拂面,心情舒畅得紧。
这场景,正如皇帝刘彻预料般,跟后世的老干部们组团旅游也差不多的。
驻守灞西高原的虎贲骑营派出了最精锐的部曲,待得火车驶入灞西高原,便是护卫着车列行进。
大汉铁血尚武,太上皇刘启见得剽悍的将士,矫健的战马,更是老怀大慰,满脸堆笑。
太子刘沐出言问道:“皇祖父可要往灞上大营校阅虎贲?”
刘启笑着摆摆手:“无须多此一举,免得耽误将士操练,更不宜坏了军中规矩,若昔年先帝般被军士拦在营外,我这太上皇岂不有失颜面?”
他口中的先帝,即汉文帝刘恒,昔年文帝临时起意,欲入灞上大营校阅细柳营,就是被周亚夫拦在营外,不见符令便不放行,御驾入了大营也只能按辔徐行,不得扬鞭驱马。
尊重将士,严守军律,从皇帝做起,正是大汉强军的基石,后世历朝历代皆无可比拟。
刘沐挠了挠头,复又道:“皇祖父若不欲兴师动众,待得火车停驻在下个驿站,倒不妨召见今日率部前来护卫的虎贲将官,勉励几句。”
“哦?”
刘启微是扬眉,却不言语,只是笑着看自家这傻乎乎的孙儿。
“……”
刘沐讪讪而笑,神情颇是尴尬。
随行的老臣们都是人精,颇是识趣的找了由头暂且避到其他车厢,只留下这对祖孙俩和随侍的宦官。
刘启待得众臣尽皆退避,捋须道:“你是要替征臣说情?”
刘沐猛地瞪大眼睛,讶异道:“皇祖父怎的知晓?”
“呵呵,你真当我耳目昏聩不成?”
刘启嗤笑出声,满脸戏谑道:“你那父皇可不似你这般憨傻,不欲亲自出面坏了规矩,偏是要让我这老家伙发话,依你看来,他可是不孝?”
“……”
刘沐哪敢答话,只觉皇祖父和父皇都是人精,自个夹在中间着实左右为难啊。
说实话,刘征臣擅闯灞上禁区,且被虎贲将士擒下,这事让不少人都很为难。
不罚,说不过去的,可怎么罚,罚多重,都是问题。
宗正府将她圈禁大半个月了,仍是没个定论,毕竟是自幼深得天家宠溺的翁主,鞭笞和廷杖加身,对女儿家终归不好,宗正卿刘歂很是迟疑。
贤王刘非没有入宫求情,不是不心疼女儿,而是此事涉及军务,身为亲王的他多说多错,反倒陷女儿于更为不利的处境。
皇帝刘彻也不好徇私,否则传扬出去,以后还如何从严治军?
唯有太上皇发话,皇帝就能顺水推舟的应下,大家都有台阶下。
然如此一来,太上皇无疑就要背上徇私护短的“小黑锅”,刘启是甚么人,这点小把戏还能看不出来?
尴尬,太尴尬了!
刘沐是个孝顺孩子,脾性又颇为耿直,此时实在是不知该如何自处,父皇交代他的那些话,他也再说不出来。
刘启无奈的看着自家这傻孙儿,突是颇为同情儿子刘彻。
太子太老实了,不够无耻,皇帝会很辛苦的。
好在刘沐生性霸道强悍,否则岂非又一个汉惠帝?
“罢了,罢了!”
刘启摆摆手,冷哼道:“我会召谕宗正府,准征臣以千金之赀赎罪!”
“当真?”
刘沐大为惊喜,族姊不缺钱,贤王府更不缺钱,拿出千金之赀对寻常世家权贵或许要伤筋动骨,但对贤王府来说还真算不得甚么。
刘启老神在在道:“非但如此,我还会下旨赐婚,让征臣下嫁那裴氏子,今岁入秋即正婚,且看你那好父皇,我那好皇儿如此行事!”
“……”
刘沐真真惊呆了,自家皇祖父不按套路来啊。
依汉人习俗,多选在春秋两季正婚,且门第愈高,婚仪形制就愈繁琐,族姊刘征臣贵为翁主,六礼必不可少,现今已入四月,若入秋即正婚,婚仪筹备都来不及,那裴氏子现下官居虎贲军候,父皇如何来得及将他迁调别处?
待得正婚后,若裴氏子随即被迁调为军中文职,甚或直接卸甲退伍,那岂不是明摆着告诉大汉臣民,皇帝很忌惮贤王府,不乐见其与军中将领结亲?
倒不至有太大影响,然皇帝也要顾及面子,有些事终归不能做得太硬,做得太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