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她，她的名字……
虽然明明知道她的名字，可王浩就是喜欢在背地里叫她小妮子，因为她很喜欢爱笑，个子也小，调皮，贪吃，始终像个无忧无虑的小丫头。
可是在她的面前他就没有了叫出这个绰号的勇气，因为做那样的事是很愚蠢的一件举动——她会变得很凶的，会和你赌气。
小妮子是个怎样的女孩呢？王浩想。
可怕的是他竟然想不起来太多，除了那张嘴里满鼓鼓地嚼着小吃的笑脸。
他应该多了解一些她的，比如，没准她一直都是对某种食物过敏的，比如，某天她的精神突然出现了某种焉焉的状态时其实是来了例假，比如……比如她赌气的时候说的有事在忙其实是想让你扔下手里的活去安慰她。
而这些猜测王浩都没有机会去验证了……
因为小妮子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
——
吃过早饭，趁着阳光惬意晨风舒畅，王浩出了门。他拐出小巷，穿过街道，朝小镇外走去。
今天他要去小妮子的家——那个唯一的坐落在小镇边缘的平民房一趟。
小妮子和他一样，家里只有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亲人，一个将她捡回来收养长大的爷爷。而她的爷爷已经过世了两年多了。
他和小妮子，他们都一样，虽然看起来朋友满天下，人气高的不行，但实际上却并没有几个知心的。而小妮子有因为太热心，所以有的大多都是些“酒肉朋友”，一些纯粹只是为了聚在一起玩耍吃喝的朋友，甚至连王浩自己都从来没有听小妮子为自己生活中的任何琐事埋怨吐诉过郁闷的心情，一次也没有。
王浩看过最近的同学朋友圈，小妮子离世的消息是一周前传出的，也就是在她离开一周以后……
所以当她离开后，她的家里就真的只剩下一座房子了，甚至没有人会为她流泪，在小妮子的爷爷离世后还能时刻关注她状态的人，这个世界上或许仅有王浩一个。
于是每每打开手机，看到最近圈子里聊的火热的那些悲天悯人的同情话，还有那些女生虚情假意的缅怀，王浩心里都十分痛恨。他痛恨这些家伙人面兽心，拿小妮子的痛苦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去证明自己的“心善”，也痛恨他自己无能为力在那天没有救得了她。
小妮子家距王浩家只有五分钟的脚程。
当王浩站在那方小小院落的大门前时，鼻腔里忽地酸了。
他明白为什么小妮子的脸上永远都是那么愉快的笑容了，她只是想告诉别人，她一点儿不孤独，她一个人也可以活的自在从容。
可是只有王浩知道两年前她的爷爷离世的那晚她坐在院子里哭了很久。
没错，就是房子门前那个小桌边的石墩上——王浩翻进院墙后注视着那个小石桌提醒自己。
他在院子里踱着慢步，观察周围。
小妮子的家没有一点变化，好像这个院子里的世界凝固在了她爷爷离开人世的最后那一天。白色的地面很干净，只有院墙角落躺着几片被风卷进来的泛黄树叶。
两年了，没有一丝变化。
王浩走到石桌旁，瞅准一个石墩缓缓坐下。
小妮子家他来得次数不多，屈指可数，因为小妮子总是在外面，即使是他们还在小镇上念书时的假期，她也是在附近的小镇上找零活，赚零花钱。
而小妮子每次出门去，都会将钥匙藏在……这里。
王浩将手伸到石桌底下，在石板与钢筋焊接的支架间的缝隙间摸索了起来。
九年级车祸事件后，他就开始关注小妮子了，而也正是那个时候，他趴在她家院子的墙头上，发现小妮子出门原来从不带钥匙，每次离家时她都会将钥匙藏在这张桌子底下。
一会儿，王浩的手指触到了那片扎手的金属。
他握着钥匙，走去打开了房子的门。
因为太久没人住，门刚被推开，一股潮湿的霉菌味儿就窜了出来——小妮子自从辍学被她的“亲戚们”“安排”了工作后，就再也没回过这里了，而且也因为小妮子的爷爷实在没什么财产留下来，只这一座老旧的屋子，也入不了那些亲戚“高高在上”的目光，所以里面的东西还算完好的保存了下来。
小妮子家屋子不大，两间卧室，厨房客厅通用。
王浩轻车熟路地穿过客厅，直接走进了里面的卧室，曾经有一次他红着脸说她皮肤好白的时候，她笑着回答说是因为自己的房间一直照不到阳光——其实她只是把透光通风的那个房间给了她的爷爷去住。
小妮子的房间很干净，不大，也没有摆什么家具，一张大木床几乎塞满了它。
床褥还在，垛得整整齐齐——床单是上学时学校统一发配的那种清新的天蓝色，床垫也应该是小妮子住校时用的海绵。
王浩站在床边，手指从床单上轻轻掠过。虽然没有窗户，光线阴暗，但是房间里却一点也不潮湿，想反，他隐约还觉得有阵阵暖流从指尖流入了自己手臂的血液。
他缓缓坐下，手掌轻轻地摩挲这小妮子曾经躺过的床，他大概能想象得出她一个人睡在这里是难看爆了的姿势。
王浩轻笑了起来。
不知为何，小妮子家离市中心并不远，但是却一点也接收不到市中心嘈杂的喧嚣。这里很安静，只有清风灌进前厅时撩动门木珠卷帘的声音，那声音很好听，就像风铃。
王浩一个人坐着，忽然就打了个哈欠，他困了。正值盛夏，中午太热，连外面茂密的绿林都被晒得焉儿下了脑袋，何况砖瓦建筑的房屋。
他咧嘴笑着，然后就张开双臂躺下了。
他闭上眼睛，依旧微笑，真舒服。
他上下摆动着两只胳膊，像飞鸟，像鱼儿那样，沉浸在自己的天空海洋里。
其实他一直很想认认真真抱着小妮子睡一觉的，不管是在郊外惠风和畅的草地上，还是夜晚星辰闪烁的夜空下都好。他很向往那种宁静，那种与喜欢的女孩一起享受宁静的念头每每都让他得意到忘了形。
浩瀚的星空海洋在王浩脑海里显现了出来，星光点点，浪花朵朵，他像一只寄托了某个人小小愿望的漂流瓶，浮在海面上，随波逐流，徜徉，自由自在。
意识就在这安详中一点点飘浮了起来，很快又下沉。
晌午的太阳很快就和这个世界说了拜拜。墙头的影子转到了房前，爬上台阶，窗沿，然后远处大山的影子也压了下来，从院外到院内，从墙壁到房顶，最终将这座小屋完全揽进自己的怀里。
王浩一觉醒来，发现房间里光线已经很暗了。他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七点零一刻钟，然后他便赶紧起床收拾，锁上门离了去。
他将钥匙揣进兜里，从院墙翻过去，走上柏油路，然后一溜小跑朝小镇奔去。
头顶的星空已经开始渐渐显露清晰，路边草丛里的夏虫也开始鸣叫，几只夜尾蝠扑棱着翅膀从王浩头顶疾飞而过。
小镇上已经点起了灯，虽没有万家灯火，没有城市里那般车水马龙，那般富丽堂皇，但也自有其乐融融，宁静安详。
王浩走在路上，想着心事。
从小妮子家出来后，他心里就突然多了想立刻就动身去寻找她的冲动**，只可惜关于时间尽头这一类略有些抽象的概念，他还不是很明白。他不知道应该如何去寻找主动进入神界的办法，虽然他一直很着急，但静下来才发现原来自己根本什么头绪也没有，他最近什么也没有做——除了一味的难过伤心，
可那些根本毫无用处！
南坊小镇居民都有早睡早起的习惯，因此等王浩磨磨唧唧地走进小镇中心时，大部分人家已经关了灯，只有少数两三家收留着外来游客的人家家里还能传出说话的声音。
约摸五分钟，王浩拐进了回家的巷口，临进入前，他站在外面犹豫了一阵。
他想起了还在家里等他的那个勉强算是朋友的女生——她大概是还在等他，因为她很善良，即使他上午离开时没给她好脸色。
不过早上他的态度的确太过分了，他能看得出那丫头的确是囊中羞涩，而且也很羞于启齿，但她说出来了，对他这个几面之缘，相处时间加起来可能还不超过一星期的男生讲出了自己的困难。
想想，她似乎真的很信任他，而且甚至不亚于小妮子。
这样看，辛若莉一定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而他自己和她之间的关系一定不普通。其实他自己心里已经有了一些想法，他和她之间很大可能是类似于兄妹这种的关系，因为如果只是一个五岁以前的玩伴的话，是不可能对对方有这么深的情感记忆的。
而且对于这件事，她除了闭口不言，就是对他胡乱搪塞，他实在想不明白这有什么不好说的。
还有老爹也是，明明知道那么多秘密，还一直装在肚子里。
怎么好像大家都跟各怀鬼胎似的！
“你……你回来啦……”
前方突然传来人声，王浩将目光从路面上抬了起来。不知不觉，他已经走到了家门口，而辛若莉居然穿着居家衣立在那里满脸紧张地等着他！
“你在干嘛……”王浩下意摸了下鼻梁。
辛若莉许是还在因为早晨的事而别扭，双手扯着衣襟，怯生生的：“等……等你啊……”
“哦。”
王浩没再多说，走进院子去了。
辛若莉赶紧蹑手蹑脚地跟了上来，王浩听得出，她步伐走得很小心，好像是在担心声音太大会再惹他心烦生气。
于是这下换王浩心里不自在了，而他走到客厅门口时，心里隐隐的惭愧让他不得不听了下来。
辛若莉低着脑袋走路，王浩突然停下来，就撞在了他身上。
“对不起对不起……”
听到如此没由来又如此紧张地道歉，王浩不禁皱起了眉。他回头，却看到辛若莉整张俏脸都红了，她是真的在紧张。
“你很怕我生气吗？”
辛若莉很着急，又是点头又是摇头的：“嗯嗯……呃不不……没有……”
“那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这么关心我的态度吗？你之前一直都很开心的，如果是因为我影响你变得阴郁从而连说话都如此小心翼翼，那么……抱歉……”
“呃，啊？”
辛若莉显然是懵了，粉唇张了张，哑口无言。
“我说认真的，”王浩低下头，认认真真地道歉，“早上给你摆脸色，是我太过分，对不起，还有你其实不用对我这么耐心的，我会去高德学院的……明天，明天你帮我去把小妮子留下的一些东西搬过来，后天我们就出发，行吗？”
“啊，嗯……嗯嗯。”辛若莉有些傻里傻气地点了点头，两只大眼睛呆呆萌萌的。
“怎么觉得你突然……好像就……害怕我似的？”王浩摊了摊手，说出了心里那种奇怪的感觉。
“没有啊，”辛若莉仰盯着他的眼睛，不理解，“本来我是看了电影里演的，然后就想用自己的微笑去感染你，让你走出阴影的，可结果只是惹你更加心烦，甚至还生了我的气……所以我只好安静点儿了……哼哼……我也不怪你的，换做我身上发生这种事，我也会发脾气的。”
她说完又傻乎乎地笑了。
老实说，凭借第一印象，王浩记得这丫头还是很机灵，心里有很多想法鬼点子的，可是自从跟在他身边，她就变得越来越呆手呆脚，总是出错，做什么都出岔子。
“唉，那……你能和我说说心里话吗？”王浩试探着靠近她，然后顶了下她的肩膀，“我拿你当朋友的……我也会告诉你自己的秘密作为交换，你肯定很想在这个时候和我谈心吧。”
“好啊，”若莉脸上终于灿烂地笑了，“不过关于我们的关系我还是不能告诉你，是真不能说，我不骗你的。”
王浩颇有心机地眯了她一眼：“那这心我看还是不谈了……我饿了，你有做饭吗，钱不会又花完了吧，我都有记账的，到时候见了你家人要还的。”
说完他就胳膊抱在脑后晃悠着走进客厅去了。
“有的有的！”辛若莉踏着小拖鞋，一溜小跑跟进来，笑嘻嘻的，“而且我感觉自己做的还好，挺香的。”
“嗯，”王浩一进屋，就闻到了飘荡在整个客厅的饭香，应该是有不少菜，还有肉，闻着很不赖。
王浩走到厨房，瞥了眼餐桌上摆的满满的菜肴，忍不住俯身闻了闻。而当他嗅了一遍后，脸上的表情顿时了乐。
“你以前在家里经常做饭吗？”他回头问若莉。
“没啊，我是用手机搜索的教程，临时发挥……”若莉高兴地笑着，赶紧取来筷子递给王浩，“嘿嘿，厉害吧。”
“嗯……还行吧……看着还可以……”王浩虽然嘴里含糊其辞，行动上却是满意地点了点头，而目光也盯着一桌子的佳肴。
这些菜不论是从摆盘，还是色泽，还是气味上，都很吸引人的胃口，也的的确确对得起是色香味俱全五个字，不过这些美味能从辛若莉手里做出来，实在是令他感到有些意外，因为她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各方面成绩都很完美却偏偏不会处理个人经济财产，也不会处理家务的富养女孩。
王浩看辛若莉脸上的窃喜有些过于明显了，就想着让她别太骄傲了，于是就换了话题又问：“你有去外面找我爸吗？”
若莉抬手指了指王浩的房间，唏嘘道：“刚找回来，但叔叔在巷子口的那家小餐馆喝醉了，所以我正在考虑要不要留出来点饭菜，等他酒醒了再热一下给他吃。”
“不用了，我来叫醒他，你去准备碗筷。”王浩说完就走向旁边的卧室了。
但他刚握住门把手，身后辛若莉忽然又叫住他，朝他小声嘀咕了一声：
“喂，我其实想说……这是我第一次做菜，不骗你。”
王浩听了，不禁咧嘴笑了。他忽然很想回头给她泼一盆凉水，好让她不嘚瑟得尾巴都翘上天，但是那丫头却一溜烟儿跑进厨房去了，还一个人哼哼起了歌。
辛若莉这种女孩，会做饭看不出来，但是唱歌绘画不用多想，肯定是没的说的。
于是当少女轻吟悦耳动听的歌声飘出来，闷热的客厅里都顿时凉爽了许多，仿佛雨后初晴一般，整个房子里的空气都变得清爽宜人。
王浩立在卧室门口，手指屈起来，顶在门板上，始终没有敲下去——他低着脑袋，傻笑着——如果他能一直拥有这样一个温馨的家该多好。
他希望有一个能作为家庭中心的女人处在他和他老爹两个人之间，不管是那个从未露过面的母亲，还是眼下这个像一个懂事小妹妹的辛若莉，还是他最喜欢的姑娘小妮子都好……因为当只有他们父子一起俩待在这大房子里的时候实在是找不出半点家的感觉，那时候除了他们各自的呼吸，整个房子里就只剩下沉寂与孤独，还有冷清与惨淡的酒气。
“老爹，吃饭了。”王浩推了推床上睡得像头猪的老爹。可老爹没反应，然后他就直接出去了，因为老爹这人从来不会亏待自己的，不差一顿饭菜，大不了就像若莉刚刚说的，给他留一点就可以了。
若莉从厨房跑出来看情况，王浩摇了摇头，示意她自己先吃。
“对了，你昨天晚上怎么睡在沙发上了，不怕我爸撒酒疯打人啊。”吃饭时王浩想起了昨晚的事。
“嗯……因为……你回房间睡觉之后我才想起来……你家二楼的卧室的床都没有床垫……”
王浩眨着眼睛想了想——好像还真是，从小到大家里就他和老爹两个人，客厅沙发是老爹的安乐窝，而一楼那个唯一的布置的相对比较舒适的房间是他住的，除此之外，其他的房间与未装潢的毛坯屋无异……
“那今晚你睡……”王浩刚要说今晚让若莉住卧室里，突然想起老爹已经霸占了那房间，于是只好尴尬地甩了甩脑袋，硬接下自己说了一半的话，“今晚你就继续睡沙发吧……”
“你真逗……”若莉嘴里咬着青菜嬉笑道。
王浩看着有些幼稚顽皮的她，说道：“老实说，我一直觉得你挺像我妹妹的……”
“做姐姐可以吗？”她吐了吐舌头。
王浩没回答，因为若莉忽然就给了他一种安心的感觉，像家一样，让他有些感动，让他喉咙里有些梗塞，让他讲不出话。那一瞬间他真想给她一个感激的拥抱，自从小妮子不见后，他已经压抑难受了太久……
那晚若莉在厨房洗餐具的时候，王浩立在门口对她说了声，谢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