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冯五婆双眼大睁,本来浑浊的眼睛看着布满血丝,隐隐可见有泪光闪烁,皱纹很深的脸上刻满了激动,她努力挣扎的想坐起来,力气大得不似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五婆……我……去镇上叫医生。”看着她此时的样子,我的心里有点发杵。
她紧拽着我的胳膊不放,嘴角颤抖地抽动了半天,好半天才冒出了幽幽的一句话,却惊得我久久合不拢嘴来。
她说:“阿弃,你回来了”
“五、五婆,阿弃是谁?”我支支吾吾的问道。
“我知道你恨我,恨我不告诉你……”五婆的脸颊上淌下一行热泪。
我用力挣脱开被她紧紧拽住的手:“五婆,你认错人了。”
五婆神色怪异起来,似癫似愁:“你这样子,我到了下面也不会放心。”
“那个叫阿弃的是您的孙女吗?”我疑惑地看着神情激动的五婆。
五婆正欲说着什么,忽然脸色一变,她捂住嘴,剧烈地咳嗽起来,扯心裂肺地咳嗽,好像肺都要咳出来似的!
看着可怜至极,我用手轻拍她的后背,许久许久,她才舒缓一点,慢慢地把手放了下来。
她的手里,赫然全是红到发紫的鲜血!五婆的病竟然这么严重了!
我极力地掩饰着自己的惊恐,扯了一张包里的纸巾递给她:“五婆,你先躺一下,我一会儿就回来……”
目前我能想到的,就是马上找医生来,虽然我心里也知道,到了这样的程度,估计也没有几天好活了……
看着这个穷困的老人,我的心里犹生悲凉,病成这样,身边连一个亲人也没有,最刻骨的孤独也就是这样了!
“阿弃啊!阿弃你别走……”五婆的眼睛似乎已经看不清人了,她看着我刚刚坐下的位置,泪眼婆娑地乞求着。
她那双看尽世间百态,如今却饱含愧疚的眼神让我心里一阵发酸。
她就要死了!我忽然意识到这件事情。然后我轻轻地在床边坐下:“我不走,我在这儿。”
这时,五婆忽然笑了,脸上千沟万壑的皱纹像一朵盛开的花:“阿弃呀,你还记得你小时候的事吗?那时候只要我一出门,你就搬个小凳子坐在门口等着,我骂了你好几次死丫头怎么不去做饭。其实,其实我知道,你是害怕啊!你害怕我回不来!”
她一直拉着我的手絮絮叨叨:“阿弃啊,你八岁那年烧柴把手烫了,我带着你下过一次山,那是你第一次去镇上,你看见什么都好奇,指着学校说你可不可以进去,我都不敢回答你,因为我害怕啊……孩子,你一定心里埋怨我吧?关在山上这么多年苦了你了!你现在都不知道,我不告诉你是因为……是因为……”
话没说完,她又是一口气上不来,喘起了粗气,好久好久,她好似力气用光了,本来坐直的身子一下子靠了过去,还好后面是床板,我找了两件床头的衣服,给她垫上,她胸口上下起伏着,好半天,才平复了下来。
“阿弃,我知道我病了,我治不好了!你一个女孩子,你什么也不懂,以后你怎么生活啊……阿弃啊,我这辈子什么都没有……但是我留了一样东西给你,你肯定知道在哪儿,对吧?”
“好孩子,那天我在张家宅子,吐血后晕倒了,你肯定很害怕吧,我瞧见你躲在柴垛后面偷偷看我们了,唉,然后你就走了,一句话也没有留下……我知道,你是怕看见我死啊,我死了,你就又被抛弃了……阿弃啊……”
“孩子,有些事情阿婆一直没跟你说,阿婆年轻的时候,也有一个像你这么聪明伶俐的孩子,可是,她死了……才三岁就死了!日本人打来了,他们死在了刀下,我找去的时候,女儿就只剩半边身子了……我把他俩的尸块一点一点拾了起来,用了几天的时间才搬到了后山,埋在最高的那棵黄果树下了,等阿婆死了,你把我也埋在那儿……”
“阿弃啊,我走了,你以后该怎么办啊,这个世界上我最不放心的,就只有你了……”
五婆絮絮叨叨地说了好多,期间被咳嗽和胸痛折腾了好多次,她的眼泪一直无声地淌着,那眼泪就像河一样,似乎一辈子的眼泪都要流干了……
看着一个干枯瘦弱的老人在我面前哭泣,我的心里翻江倒海地难受,这种哭不出声的眼泪里面全是伤痛和悲凉,我心酸无比、难受极了!
我的眼泪在眼眶里转着,鼻子酸涩不堪,我说不出一句话来,我安慰不了面前的五婆……
五婆抚着胸口,眉头揪成了一团,疼痛又一次向她袭来,她的头倦缩下去,许久许久,五婆的神色好了很多,她忽然朝我笑了笑,这一笑皱纹都舒展了好多:“孩子,阿婆饿了,你能去给我煮碗粥吗?”
我抹了一把即将掉下的眼泪:“好,你先睡一下,我去给你煮粥。”
我去了外屋,摸索着找到了另外一只蜡烛,进了小厨房,小厨房低矮压抑,我很快找到了铁锅,涮洗干净后,把水倒了些进去,正当我抱来门口的木柴想升火的时候,却为了难!
可能前两天下过了雨,这柴有些润润的。费了好半天力气,才把那几根火柴引燃,屋里却弥漫起浓浓的烟,呛得我直咳嗽,我想着屋里的五婆,急忙把那卧室的门掩上,打开大门,用一把破了边的蒲扇拼命地扇着厨房的烟,好半天,那味道才散去了大半。
熊熊的火焰舔着黑黑的锅底,没过一会儿,水就开了,我找到米缸,看着缸底仅有的一点米,心酸至极!我费劲地把它舀了出来,舀不了的一粒一粒拾到碗里,洗了洗,倒进了烧开的水里。
我拿着蒲扇,边扇边塞进去两根木柴,时不时打开锅盖,拿起勺子搅一搅锅底里米粒。
我手里一直忙忙碌碌的,似乎这样能让自己好过一些,这一瞬间,我感觉到自己似乎变成了五婆口中那个叫阿弃的孩子,满腔的难耐与痛苦压抑得我喘不过气来。
待到米汤快涌出来时,我打开了锅盖,不再加柴,小火慢熬起来,二十分钟后,浓浓绸绸的粥熬好了,厨房里飘出一股香味,饥肠辘辘的我肚子里咕咕地叫了起来。我小心地弄熄了还在烧着的火,拿出一个破了边的碗,小心地舀了半碗,用扇子扇了好一会儿,才端起往五婆睡的屋走去。
我轻轻地推开木门,蜡烛已燃了大半,烛油滴下了好大一摊,我瞧了一眼床上的五婆,她睡得很平静,头发散乱地披散在床铺上,不再喘息、不再咳嗽,我舒了一口气,等明天早上天一亮,我就去镇医院,找医生来,怎么着也要把她送到医院去!
我把粥端在手里,用勺子轻轻地搅了起来,直到温度合适了,我才转过身去,轻声地唤起了五婆:“五婆,起来喝粥了!”
她睡得很香很沉,似乎没有听到我的话。
“五婆、喝了再睡!一会儿粥凉了……”我又唤起她来。
好半天,迟迟没有一点回应,我伸出手去摇摇她,她一点反应也没有,我摸了摸她的额头,刚刚还烧得滚烫的额头现在冰凉得一点温度也没有!我的心顿时慌了起来,我伸了一只手指,颤颤巍巍地伸到五婆的鼻下……
几秒钟以后,我啊地一声尖叫起来!我的手一滑,砰地一声!手上的那碗粥摔到了地上,四分五裂!
五婆她已经一点呼吸也没有了!她死了!就在我去厨房熬粥的时候,她就死了……
我捂住了自己尖叫出声的嘴,惊恐地盯着床上的五婆,半个小时前还在跟我说话的五婆,她死了!
我的腿一下子瘫软下来,我一下子跌坐到了地上,心跳如鼓,强烈的悲凉和恐惧包围着我,我的眼睛还死死地盯着床上还个盖着被子、一动不动的身影,也许下一秒、也许下一分钟,她会醒过来,会和我说话,会给我阿弃的事情,会说她想喝碗粥……
我厨艺不好,更别提用柴火做饭,这是我有生以来熬的最好的一次粥了,我连一粒米都没有浪费,可是……可是……
我做饭时,关了屋里的门,也许五婆曾要唤过我,也许她求救过,可是我什么也没听到!想到这里,我悲从中来,趴在膝盖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蜡烛的光跳动了两下,悄悄地黯淡了下去,屋里黑乎乎的,窗外连一只虫鸣也没有。寂静无声,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和一个死人待在一个屋里,就在一个小时以前,她还在跟我说话,可是现在,她已经冰凉刺骨、连一声呼吸也听不到了……
这天黑夜里,不知道多少个小时,我坐在地上守着那具尸体,一动不动……
直到天边泛起了光亮,蒙蒙的晨光照射了进来,我揉了揉僵直麻木的腿,站了起来,最后看了一眼床上睡姿安祥的五婆,推门走了出去。
我要为这位素昧平生的阿婆做最后一件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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