鹯阴渡口,位于安定郡鹯阴县西二十余里处,太平时乃商旅必行之道,征战时又是兵家须争之地,如今这渡口西岸乃西羌之地,东岸则是汉地。地势东西皆险,四面开阔,攻时隐蔽、守则坚固。
一大早便见一大队人浩浩荡荡从东面开来,足有数千人。先前这几千人都是男丁,一个个长得粗腰阔膀,褐衣麻衫,手中未拿着兵刃,显不是去拼斗厮杀的,却每人都荷锄负镐,如同去春耕的农夫,可也从未见过如此众多之人聚在一起去垦地。
这些人身后另跟着成千之人,见后面这批人则披甲持刀,正是汉军兵士,似在驱着前面之人向前。
“报!还有五里便到达鹯阴县,对岸并无几个羌兵把守!”先到前方探路的兵士飞步赶回,来到这汉军中两个将军打扮之人前,跪下禀告。
“哥哥,看来羌人并无异动,我们今日可安心耕作了!”这说话之人正是那护羌从事马玄。
“如此甚好,可仍需小心在意,便让军士守在这些羌俘跟前吧,再探再报。”这人当然是代护羌校尉卫琚,两人带着一千兵士驱使着那三千羌俘按先前所议来到这鹯阴县,最后一句则是卫琚对那斥候说道。
马玄暗道,“这人竟还这般小心。”咬牙暗恨。
不一会儿斥候又来报告说已到鹯阴县,卫琚便传令一声,让这三千羌俘停毕,汉军亦是驻下。又一声令下,军中一百汉兵出列,每人去到前方,各率数十羌俘为一队,分成数十小队到县郊各处土地上准备开荒。
其余兵士则也分开,分别看守这许多羌俘。只看一队队羌俘来到指定土地,便要待一声令下,开始锄地。这羌族虽是游牧种族,多数放牧打猎惯了,不会耕种,可有些羌人与汉人杂居过许多时间,再来被俘在汉地,多少也学会了些耕地之法,不会的则学着其他会的羌人一下下挥舞着锄头,倒也像模像样,羌人较汉人体型健硕,耕起地也得心应手。
“当,当……”卫琚下令后只听得一声声钝物相撞之声从四面八方传来,让人听着很是厌烦,这声音却仍自此起彼伏,一声大过一声,不绝于耳,一干汉家兵士不由皱起了眉。
就这般过了一炷香时间,只听耕作之人不知是谁低声叫骂了一声,随后又听几人骂了几句,骂声逐渐越来越响,只因骂的是羌语,汉兵多数却听不懂。
只见一个羌人使劲挥舞锄头狠命在地上砸了几下,那土地上却丝毫不见锄开的迹象。那羌人大怒,再一次挥起锄头,此次似将全身之力集于两手,猛然砸去,那土地之上只被砸出个小小浅坑,那羌人索性将锄头往旁边一丢,又用羌语骂起来。
众汉兵见此都一个个手按刀柄,神情紧张,要待这些羌人再有异常之举,便要拔刀将其斩杀。卫琚看到此种情景也怕发生骚乱,若是真起冲突,虽然这三千羌俘没有兵刃,却也是拿着锄镐,再者人数众多,汉军倒也不好对付。生怕一人生起事来,其余之人亦会跟着动手,到时一发不可收拾,“你去看看怎么了!”卫琚派一个伍长前去探看。
“我去看看!”马玄自告奋勇,卫琚点点头允了,他知马玄心思巧妙,让他处理此事最为妥当。马玄走到羌人之中,跟几个士兵问了几句,又找来几个会说汉话的羌人问了几句,拿起一个锄头也在这土地上使劲锄了几下,这才回到卫琚身前。
“哎呀!是小弟的失职疏忽,一切由小弟承担便了!”马玄一见到卫琚便没头没脑地说着。
“甚么你的失职,这般羌人骚乱是何缘故?”卫琚不解,问马玄道。
“小弟千算万算,未想到三月初春这西北之地土下竟还冻得结实,未先派人来试凿一下这土地,这干羌人确是锄不动地,并非偷懒耍滑……”马玄向卫琚解释着,将罪责全揽在自己身上。实则马玄早已算到此点,一切便如自己所料。
卫琚听明白羌人发怒的原因,只连自叹气,亦是一脸无奈,劝马贤道,“这也不全是贤弟的过失,哥哥作为领将,也未想到这事,这西北边寒土地竟这般坚厚,咱们事先又哪料得到……”马玄这一招以退为进果然有效,卫琚也颇感自责,倒也不怎么怪马玄。
“那咱们便回去吧,待得他日天暖土化再来,只是再过得几日赵校尉便已经回来了……”马玄对卫琚说道。
“嗯……如此将这许多羌俘带出却无功而返,也是说不过去……”卫琚听了马玄所说果然不想马上回去,“贤弟可否再思良策,解决这眼下……”卫琚也知这冻土非人力能化,说到后来也没了底气。
马玄又思索良久,忽似灵光一闪,忙对卫琚说,“哥哥,小弟倒是有计较,就怕哥哥不允。”
“哦,我何事会不许?”卫琚见马玄似已想出妙计却又不说,奇道。
“小弟想到河边的土质一般较内陆的泥土要松软肥厚,想来此地也是这般,不妨让这些羌俘向河边再拔进些,河边上的泥土便不似这里一般结实了。可越到河边便离羌人越近,便多一分危险,恐哥哥不让……”马玄不紧不慢说道。
“正是如此,贤弟所虑的是……可,唉……”卫琚亦是犹疑不觉,片刻才道,“如贤弟之前所言,若不屯田耕种,军粮一事却是难以解决,便耽误了大事,到羌兵攻来,才是无法抵抗。此时羌人还未发觉,正需趁此时抓紧屯田,冒些险倒是应当的!”卫琚不觉间自己捋顺了思路。
马玄正是要卫琚自己所出此话,心中大喜却表面上露出为难之色,“这……若是遇见羌兵……”随即叹了口气,“哥哥既已决定了,我们便冒险一试。”
随后卫琚便传令羌俘向河边开拔,众人走了一炷香时间,终于到了鹯阴渡口附近,又停驻开垦,果然此处的泥土已松软了不少,众羌俘便劳作起来。如此过去半个时辰,马玄却暗自心急,“那贾婴不说有人接应吗,怎见不到人?”
却见这鹯阴渡口西岸一处矮丘之后,一个肤色黝黑的少年正在向河那端探头张望,只见此时的黄河却并未全部开化,一块块浮冰飘在河床之上,顺流而下,便似要将这些冰块一路运到大海。
少年望着这冰块游河啧啧称奇,他虽自下生便在陇西,可因为体弱久在家中,别说为见过此景,印象中黄河也仅见过一次。虽觉着有趣,可心中担忧,嘴里低声道,“师父,咱们怎么到羌地来了,为何不在东岸藏身?”他身边却没有一人,似在自言自语。这少年正是董卓,便是对他身体中亵明所问。
“你懂什么,这些羌人便要渡河了!哈哈,等着看好戏吧……”亵明的声音在董卓脑中传来。
“什么!他们要渡河,是要逃回羌地吗?”董卓大惊,不敢相信。
正在董卓发愣间,忽听得自己所处西岸忽然传来阵阵呼哨,便向那呼哨声处看去,可哪有一个人。便是只闻哨声,不见其人。
只见东岸上那一干羌俘也听到了这哨声,一个个却不似董卓这般懵然不觉,都逐渐放下手中锄镐,缓缓抬起头向西岸看去。
“都干什么呢!快拿起锄头,赶快干活!”却是看守的汉家军士对羌俘厉喝道,众汉军见这三千余羌人竟都不再耕作,先后起身探头张望,这哨声宛如声声魔咒,将羌人目光吸引而去。汉军见到此景都不禁不寒而栗,有的出声大骂,有的已扬起鞭子向羌俘抽打,鞭子及身时这些羌人却恍如未觉,一个个羌人都寂静无声,其中汉兵的叫骂声格外响亮。
“跃冰过河!”突然一个炸雷般声响从一个羌俘口中喊出,紧接着又是一声“跃冰过河!”声音一声高过一声,在数个羌人口中传来却有如军阵之上一声声擂鼓助威,喊得皆是“跃冰过河!”四字。
突然,一个羌人向前一冲,猛地将身前汉兵撞了个趔趄,汉兵手中鞭子也脱手而出,又听得数声“哎呦”之声此来彼往,却都是汉军士兵的叫疼之声,原来这些羌俘都撞开了身边汉军的包围,如同发了疯般像河中冲去,这些羌人的身躯好似蛮牛,汉兵被撞倒后竟半天站不起身来,那些还未被撞倒的汉军士兵却皆被眼前突来的阵仗吓得呆了,手握短鞭竟不知挥舞,更别说拔出腰间长刀。
只见这三千羌俘狂奔猛跑,横冲直撞,恰是一群受了惊的兽群向那哨声一往无前,浑不将身前大河放在心上。“快,快!拦住他们!”汉军中一个军官模样之人颤声大叫,众军士这才惊醒,纷纷拔出刀来,可谁都不敢向前拦截,便是人怎能打得过一头发疯的野兽,何况这野兽有三千之数。
“杀了他们!都把他们杀了!要是有一个羌人丢了你们都别活着来见我!”原来是卫琚在众人身后高声狂呼,他见到此乱象早就连声喝令,可一是众军士吓得呆了,二来他声音被数千人的奔走之声淹没,谁都没听到他的号令。此时卫琚已是使了吃奶的劲儿在呼喝。
“军令如山啊!”汉军兵士好些人都听到了卫琚的命令,心中醒悟,若是自己不死命拦住这些羌人,也是难逃军法,便再顾不得畏惧,一个个冲上前去,拔刀便向羌人身上砍去,已恢复了汉军将士的凛凛虎威。注注鲜血从羌人身体喷涌而出,泼得汉兵满身满脸,这些羌人却没一个喊疼,被砍倒了又挣扎这爬起向前,还有被砍掉手臂大腿,也拖着身子匍匐,惨烈无比。
“报!赵校尉已到距鹯阴县三十里外,片刻即至!”却是从东边赶来一个风尘仆仆的传令兵下马来到卫琚身前禀告。
“什么!你说什么!赵校尉已赶到此处!他何时已回了令居!”卫琚被这消息已是震得头晕目眩,若是先前羌俘这般发疯逃跑他还理智尚在,沉着指挥拦阻,可赵冲怎得知消息赶来,他不是在抗击匈奴残部吗,只觉脑袋已不在自己脖颈之上。
“禀代校尉,赵校尉今早辰时三刻便到了令居,听闻代校尉带羌俘来鹯阴县,便火速赶来,让小人传令,命代校尉停步,勿要轻举向前,待校尉大人过来再做决断,以防不测!”那传令官说道。
“不测!哈哈,不测!这不测却已然发生了!”只听得卫琚声若癫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