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芳霖现在的情况,在他自己看来都很有些奇怪。
具体描述一下,大概是生死之边缘,但又用某种方法让这个过程无限延长一样,类似于上辈子玩过的一款游戏地狱边境。
好像很多人都提到过的,人在死亡之前的那一瞬间在感官中会变的无限的漫长。当时槐山绝境,他就利用这一点,让本属于感官上的“无限漫长”,化为长久的梦,刻意延长了生与死之距离,从让包括自己在内的观察者以为“他”还活着。
上辈子的科学发展到微观层次就已经接近于神话。总之观察者的存在,能进一步证明了这个人“还活着”这个命题。
神魂将碎未碎,原本的身体是不能再用了,否则异样感第一个就会提醒这个“还活着的人”,“你已经死去”。
事情来得紧急,什么准备都没有,手上只有半本从玄宗带出来的万血邪籙,那能怎么办?只能就地利用以此邪物为核心,牵引三千杂念,在槐山一地形成层层梦境,模糊虚实之后再将记忆中的身躯重新构造出来。
能成功多亏了槐山之灵,山灵存在的本身让术者能以此为参照物,让虚假的身躯一点一点变得真实。
这个过程大概就持续了数十年。
数十年的时间内,生活在梦境中的人徘徊在清醒与糊涂之间,偶尔有几次的清醒就险些让脆弱的魂魄烟消云散。直到一位来访的朋友说,你这样不行!
当时槐山之灵已经牺牲,就这么死了,他也非常的不甘心。
‘催眠吧,我去替你往德风古道走一趟,请来凤儒尊上。’
来人叹着气扬着扇子如此说道。
只要去掉“已死”的这方面的记忆,并且有足够的能量提供,不就能长久保持这一状态了吗。
但是神魂本已脆弱,清洗记忆风险很大,尤其是这家伙龟毛到反复强调有某些方面的记忆一定要保留,导致请假出行的凤儒映霜清十分为难:
‘如是这样,恐怕会造成一定程度的精神错乱,而记忆之缺失也会造成认知上的失常。’
最后还是顺从了龟毛的穿越者,凤儒出手封存了部分记忆,又留下了钥匙,保证某些记忆会随着时间慢慢复苏。
槐山从此变成孚言山,“活过来”的人忘记了春秋麟阙的存在,以为自己是一名留在此地的办学专家,对于一些真假、时间的概念也再也无法清晰分辨。
他记得德风古道,记得凤儒的存在,却以为是自己无法融入苦境才选择封印的记忆。他以为功体不能寸进,是因为封印记忆的后遗症,衍生出“过去”“未来”等一系列不靠谱的猜想,将好友忽悠彻底拐去了炎山。
那时他从脑海里察觉到某项计划,还以为是现在所想,其中有一项极为关键的物品就在炎山。而自己并不能长久地离开孚言山所处的梦域,便顺从心意,顺路帮朋友设计了一柄用来封存旧日血脉的敕毒之剑,用来当坑人后的好处。
他是真正地忘掉了自己已经死去,一度真以为自己来到苦境就是为了办学收门徒,与更高层的学海无涯接洽、收养月灵犀为义女,不小心收了一位四雅杂诗郎,都是发生在这一时期。
直到被遗忘的春秋麟阙中某些人无法再忍耐摸上山来,他才开始从潜意识中觉出了什么。年轻的时候吃不了苦练不成武功,就仗着穿越练就的远超常人的灵魂强度,将自己初步定位成玩弄神魂的行家;百年岁月中,孚言山上一些异于常人的地方,早已烙印入潜意识当中。
但是梦不能醒,必须要用别的理由去做事前准备。所有一切不该存在的想法,在错位的记忆中自动模糊、虚化、再造之后,就变成了一系列死亡事件的发生,孚言山自此开始凋零,这口锅被扣到了太学主的头上。
杜芳霖输就输在来到苦境的时间太早,早到面对西武林邪天御武时,拉起的人马都还是年轻一辈,能力有限左右不了血云天柱的功体不足;早到面对道境的时候,所布下的第一步棋死在当时正盛的银锽朱武手里,带累了自己想救命,也找不到合适的功法。
没办法。那时候绝世天才萧振岳都还是个娃娃,南武林萧家的也才刚刚冒头,“俱神凝体”这本功法连创意都还没开始。
所以一切的起因,只是因为一个人在道境的失误,事后又苦苦挣扎着不肯死去,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在这最后的梦醒时刻,得到一部合适的救命功法?
他会不会太自私了点?
一日过去,沉沉夜幕来临。
孚言山上,一切归属于梦境的人、事、物,包括满山桃花在内,都在逐渐瓦解与消失,露出其下属于槐山的真实地形。
这里荒凉一片,四周湖水混浊,因为所有生命能量都被供给去了山顶之上的那方墨池,方圆数里连枯草都不长。只有伏倒在碎石朽木之间的根根枯骨,数不清的枯骨,皆是这百年来于此地丧生、沉迷一场美梦中的生灵。
山上只有一尾连挣扎也做不到,虚弱的红鲤鱼。
还有一个意识正处于生死之间!
梦虽已醒。百年来由他一人构建的层层梦境却还未完全彻底消失,也或许是因为与他共分生命力的槐山之灵还未彻底消失,仍在苟延残喘。
三千杂念的根源之处,一片如同识界深处的虚白空间里。儒者的意识一“睁”开眼,先见到的就是守在前方唯一出口前,红发青年即将消失的矮小幻影。杜芳霖“站”起了神,手指动了动,但是他已经没有扇子可以握住了。
这百年的梦中经历,对他是一个考验,也已留下无法磨灭的印记。
他向前走出一步。
红发青年一动不动,却有声音自前方来。
他问:谁是付乐书?是那个在道境为了血剑之成就,敢于踏遍尸山血海的人吗?
“不是。”
空旷的空间中,杜芳霖认真回答。
他停下脚步,还稍微回忆了一下:“那应该是月华之乡当代剑术最强之人,为了最后一战而磨练自身的人,最后拄地不支剑断而亡的人!”付乐书,当时只一个随手从典籍中化用而来的名字,为了亲手将那柄血色长剑秘密送去道境。
谁是付乐书?
前方声音再问:是日后被送上槐山梦境,附近村落农妇所生的双生子之一,被你寄予期望的那位弟子吗?
儒者向前一步。
杜芳霖再度回忆,“当时槐山梦境并不完善,进入的死物远比活物要多。我记得有一天,山上就再也听不到婴儿的啼哭声。”他稍微沉默了一会儿,“除去山外,我没有弟子。”
所以墨磨人才会惊惶离去,四雅杂诗郎从未在孚言山上修行。武林路上,骤雨生配合他在演戏,有很多人都已明了真相,只是当时必须瞒着他一人。
谁是付乐书?是桃花树下自裁之人,是出卖孚言山的人吗?
不是。
那是好友自山外寻来的牺牲者,为了引动太学主的人。
谁是付乐书?是孚言山唯一流落在外的弟子,是为了魔界入世而去故意救下别见狂华,之后为打消魔界怀疑而死在你面前的人吗?
不是。那是一位妻子儿女死于魔火的江湖侠士,条件是让他在天之灵能看到一场盛大的奇象烟花!
那么,谁是付乐书?
杜芳霖已走到鱼吞墨面前。他抬起一只手,放在了其实从未成长过的红发青年头顶上。
他笃定道:“是我。”
虚幻自此瓦解,梦境正在散开,在两人站立的地方,一刹那虚白化为褐色的土,土壤上方是历经百年有所风化的累累白骨。
孚言山从来不是善良之地,因为一场不醒之梦,究竟死去多少被迫陷入梦中的生灵,早已不能数清。世人传说,孚言山主座下有十大弟子,究竟真相如何,唯有地上枯骨、与墨磨人多年写就的那本手札方能表明。
那本书在到手的时候,就已被骤雨生所调换,是绝不能留下的证物!
山道之上,化为铸天手剑下亡魂的其实是“杜芳霖”当时对自身存在的疑惑。而在被束缚于鱼吞墨体内的槐山之灵眼中,这个名为春秋砚主的男人,从来不是什么善良的存在。
“我从不骗人。”
他看着手底下红发青年骤然收缩的瞳孔,“也不杀人。”
一直以来,他确实很好地履行了对御神风所发下的誓言,不说谎,也再未杀过一人。
话语虽然真挚,槐山之灵却忘不了那一日被抽取生源的刻骨之痛,以及如今遍布山间的无数生灵枯骨。
红发青年细微挣扎,想摆脱头顶上覆盖的手掌。
但是杜芳霖却道:
“我记得你想告诉我的所有的事。”
“我也记得死去所有的人。”
“我还记得我对你做过的所有一切,但我不会道歉,也不会说谎。”
眼前这位真正的儒者,实际上更接近于梦境尾声的那位操纵佛首一举一动的存在。他的音容貌相也像极了百年梦境中,曾与山灵化身红发青年朝夕相处过的那个存在,只有一点不同,可能是经历不一样,看起来态度温和了不少,也就要更为从容。
鱼吞墨的眼忽然就红了——“我问你!当年重伤垂死,明明是山接纳了你,你束缚着我,毁灭了我,有没有过感觉过一丝后悔?”
——我后来知道了道境,你为什么知道自己会死还一定要去,你有没有感觉过一丝后悔?
——我在槐山一直一直看着,你做了很多的事,都没有人知道过,你看着很多人去死,为什么从来都不会后悔?
梦快要消散了。
梦境的出口就在槐山之灵所立足的地方!这处梦境与整个孚言山的存在,本就借用的是山灵的力量。
“没有后悔。”
儒者低头看向鱼吞墨的眼睛,“我都是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做一步,走一步。我也不是什么圣人,也有想要得到的东西,也想活着看到最后。因为这里太危险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死,所以在向前走的时候,我也从不会去想任何一种可能。”
这是一位穿越者。
“我知道很多事,但我真的不是神。”
杜芳霖手掌之下,红发青年的影子已在渐渐消失,这本来就只是他的一部分,是来源自槐山之灵被他吸收之后,残存下来的最后质问。
空荡荡的孚言山上,一条红尾小鱼开始散发出腐臭。
最后一丝生机没入槐山山顶,化为最后一丝力量,没入腐朽树桩之后的形如砚台的墨池之中。画与木架皆腐蚀成泥,泥土旁边有些许衣物碎片,以及当中一具鱼骨。
虚白的千万游丝世界中,杜芳霖手掌下方蓦然一空。他不再言语,心中想,这到底是因为自己已被原谅,还是因为外界力量的流失?
他真的不太会说服别人。
虚白世界的尽头,一眼就能看到一缕红色游丝连接着另一处意识之世界。这丝被额外标记的魂念,来自于最近唯一一个算是他剑下因果的人,与众不同的颜色,大概是因为剑上沾染的心头之血。
“我会通过这处梦境,去见一个人。”杜芳霖看着自己手心下方的空荡荡,继续道:“我会跟他谈谈我的理想与人生,然后,如果顺利的话,我就会带着属于你的部分,继续往前走。”
“到了那时,你就是我。应该就不会再有这些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