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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假我被母亲带回家关起来,不许出门也不许往外打电话。【高品质更新】从外面打进来的电话一律都由我妈接,她对电话有绝对的控制权。我什么也不能做,耳边一天到晚老是母亲那句话:“莫铭,你太让我失望了。”
我每晚都失眠,身体已经很累了,大脑却不肯休息,一个劲地往前跑着,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了些什么,有时恍惚间我还以为自己躺在老普家那张床上,而老普外出采访很快就会回来,桌上有他给我留的便条,叫我醒来后就呼他一下,其实也没什么事,他说有时他走在街上听到我呼他他给我回电话听到我的声音他特别高兴。母亲大概恨死老普了,她认为老普在玩弄我。她一定上他们家去过,很严厉地跟老普谈了话,然后愤然离去。不过这些都是我想象的,真实情况也许正沿着另外一条轨道往前走着。我两天没吃东西,思维有些混乱。我床头放着很大一瓶白开水,那里面的水总是满的。
“你太让我失望了。”
耳鸣的时候我总是听到屋里有人在说这句话,而我吃力地睁开眼睛一看,屋里一个人也没有,光线很暗,我分不清是白天还是晚上。门外的电话铃响着,一遍遍地如同耳鸣,过了一会儿,我听到母亲的拖鞋声“踢踏踢踏”从一个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她拿起电话,低语着什么,她似乎说了很久,但一直压低嗓门,尽量不让别人听到谈话的内容,但凭直觉我知道他们谈话的内容一定与我有关。
拖鞋踢踏的声音朝我房间这边过来,我听到有人用中指坚硬的骨节“笃笃”敲了两下门,用毫无表情的声音对我说:
“莫铭,你听一下电话。”
老普消失得那么彻底,以至于认识他的人都以为他真地离开这座城市。老普的离去给这座城市带来了一些冰冷的气息,我在夏天最炎热的季节里仍能感到那股寒意。在老普离去之前我母亲曾经到老普家去拿过一次我放在那里的东西:几件衣服和一些书,用一只旅行袋装着。关于我和老普的事我母亲从来也没和我正经谈过几句,只是冷冷地做出一些行动,让我跟他断绝关系。
“那人已经去美国了,”母亲把那包往我脚下一扔,说,“人家有老婆。”
我不吃不喝,每天躺着,想着那个被人丢进阴沟里的小生命。
“你别用这副死样子来吓唬我,”我母亲站在门外把话一句一句地丢进来,“还有半年你就要大学毕业了,我这可都是为你好。”
母亲见我没反应,便一脚把门踢开,那门把手碰在墙上,发出空洞的“咣咣”的声响。
我平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连眼都不睁一下。母亲以为我睡着了,“啪”的一下把灯关上。那天夜里我已经在策划着如何逃跑了,我想无论如何在他走之前我得跟他见上一面。我不相信老普会这么快就决定去美国,只短短几天工夫就变了;我不相信,一定是母亲在骗我。我躺在床上一分一秒地熬时间,窗帘开着,露着外边青白的天,像睡在火车上的感觉,大片梦境从屋顶上划过黑森森地行走着的树的倒影。
时间消逝得极慢,我躺在那儿一会儿看一次表,当我盯着表盘凝视的时候,我的表看上去好像停了。我想为了逃走我必须保持体力,我要强迫自己闭上眼晴睡一会儿。
我闭上眼听到厨房里的水管在响,水龙头好像没拧紧,滴水的声音像放大了的钟表声,嘀哒、嘀哒走得很急。全家人都睡着了,我悄悄从床上坐起,一件接一件地往头上套着衣服。我穿两件厚毛衣外加一件棉外套,脚上套上一双高帮牛皮靴,我预感到今夜要走很长的路。
我从床上爬起看到墙上有个放大了的模糊的人影,影于把我吓了一跳,因为那影子看上去很像老普,再仔细一看,原来是穿睡衣起来上厕所的父亲。那影子快就不见了,家里人好像都睡得很沉,四周没有一点动静。我把冰箱拉开一条缝,从冰箱里摸出一个梨来啃了一口,顿时感到胸口一阵冰凉。
我坐在门厅的一把椅子上吃水果(家里没有别的东西,我又感觉很饿),整个人宛若坐在冰冷的水里。我害怕被人看见,我觉得到处都藏有眼睛。
我不敢在家里多耽搁,必须赶快逃走,远越好。
下雪天车很难打,再说我兜里的钱大概也不够坐出租车的,我只有步行了。我走得很快,街上没有人也没有车,我一个人走在街上,感觉自己像个从疯人院里逃出来的疯子。
我想起薇拉来,我觉得我就要变成她了。我机械地上楼,机械地敲门。
很久才有人来开门,门里站着一个穿浅色棉毛裤的不断张大嘴的男人。
“这是老普家吧?”我说。
“什么老普,我们不认识老普。”他说。
后面还有一个女的,同样也穿着形状难看的棉毛裤。
“谁呀?这么晚了……”
我涨红着脸对他们说:“这里我来过,你们看我还有这屋的钥匙呢。”
房门被“梆”地一声关上,我感觉我仿佛挨了个冰冷的巴掌。外面在下雪,我不知道除了老普这儿我还有什么地方可去。
那一夜我在雪地里疯了似地乱跑,第二天一早我干出了更可笑的事,我站在报社门口逢人便问:
“你们知道老普到哪儿去了吗?”
“你认识老普吧?”
“老普”
“老普”
我不知道那一天早上整个报社大楼有多少个窗口听到一个疯女人狂呼乱喊,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真地疯了,我一直在喊老普的名字,直喊得嗓子彻底哑掉发不出一点声音来,我仍张着嘴一遍遍地在那儿喊,我自己一点也没意识到我只是空作口型完全没有声音了。
办公楼的窗子一扇接一扇地关闭,没有一个人出来理我。
我甚至希望有手执电棍的门卫过来轰我,把我打倒在地,或者干脆让我死去。
生活中役有了老普,他消失得那么彻底,那么绝情,那么没人味儿。老普的离去是我生活中最重要的一个转折点,我已经不再相信那些感情上的事还会有什么是真的了,一切都像冬天里的雪景,雪退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开学后我又回重新回到学校,母亲对我的看管渐渐松了一些,她有时到学校来“突击检査”,不定什么时候就从学校的某个角落里冒出来,但毕竟不是每时每刻都跟着我,我也可以随便往外打电话了(只要不被母亲看见),但是,没有了老普,电话对我来说也没有太大意义了。
我给谁打电话呢?那天我手里捏着公用电话的听筒发了半天呆,终于还是放下电话离开那座四面透明的玻璃电话亭,汇入那盲目的人流,朝着一个莫明的地方走去。
机房里总是我一个人,他们部利用上机的时间谈恋爱,我却再也没有那个心思了,只想与不会说话机器交道,好让自己清静些。大约有半年时间我除了机房和宿舍什么地方也没去过。
机房的日光灯即使大白天也开着,以前我最不能忍受那种嗡嗡的毫无美感的响声,如今也都习惯了。
时间像流水一样过去,我把无形的时间转化成有形的东西,这样可以使自己变得更为踏实一些。我日日夜夜泡在机房里编制程序,我的计算课题项目代号为“LP”,那是“老普”两个字的缩写,这样感觉上就仿佛还生活在某种氛围里。
我坐在宁静的机房里时常听到一些奇怪的声音,有时是若隐若现的钢琴声,有时是如一阵风刮过般的口琴声。有一天晚上我独自己一人呆在机房,窗外刮着大风,像这样的恶劣天气是很少有人愿意来这里的,女孩们大约此刻全都依偎在男友怀里,既温暖又舒适。
计算机键盘的声响在静夜里被放大了若干倍,我每敲击一下键盘都会传来数下“哒哒”的回声。打印机发出吱吱啦啦的工作声,打满密密麻麻各种符号的打印纸像织布厂里的白布那样一段一段地流泻下来,那上面记录了我近期的思维轨迹,我看着那打印机像疯了似地狂打个不停,忽然感到一丝恐惧,难道这就是我将要从事的工作吗?我一辈子都将这样下去?
空气中飘满了没有尽头的点和线,我不知道未来会是怎样的,未来也许就是无数个现在连缀而成的。我静静地坐在机器前,专注于我的研究,我再次听到那种奇怪的声音,断断续续的琴声,轻微的鼓点的声音,我甚至听到有人在哭的声音。我不知道这些声音都是从哪儿传来的。我想起小史,不禁有些毛骨悚然。
胡言就是在那个刮大风的晚上出现的。胡言是个很怪的、像个影子似的薄蹁蹁的男人,那天他无声无息地站在我身后,我从屏幕里看到了他不确切的影子,但是当我回头去看却又什么也没看见,我以为那是幻觉,便又开始专心致志地工作了。不知过了多长时候,我再次感到身后有人,再次回头去看,这一次他没有躲闪,他“霍”地一下站出来,吓了我一大跳。“对不起,吓着你了吧?”
“……”我很惊讶地张大嘴巴冲着他,我做出说话的口型但是大概并没有说出什么像样的话来,我想我是被他吓住了,我从来没想到过像这样一间白光像水银一样四处流淌的实验室里竟能藏下一个人,要不是亲眼看见是绝对不可想象的。
“对、对不起啊。”
他第二遍道歉声音很轻,听不太清。我仍沉浸在刚才的惊恐之中,像个傻瓜那样张大眼睛看他。
“那……”他说,“我怎么着才能让你不害怕呢?”
见我一直不说话,他朝后倒退着走了两步,对我说:
“我看我还是从你眼皮底下消失吧。”
说完,他转身做出要走的样子。他是一个经验非常丰富的人,他大概知道我会叫住他我果然叫住他:“哎,你,你从哪儿来的?”
“从门走进来的。”他用那种轻佻的语气回答我。
“我知道,”我说,“不走门你还能走哪儿呀?我是说你一直都在这里吗?”
“是的,在这里呆了好一会儿了,看你专心工作就一直没敢惊动你。”
听了他的话,我觉得后脑勺直冒凉气,他一直站在我背后盯着我做这做那,也就是说他一直像个影子似地跟在我身后,而我却丝毫也没察觉,这种感觉想起来真叫人后怕。
以后在我上机的时候胡言常常来机房找我聊天,他是别的系的学生,但对计算机挺感兴趣。我问他是什么系,他先是不说,然后一笑,说是中文系。我认为中文系的学生天天往这儿跑纯属瞎耽误工夫,他们应该去谈情说爱或者一头扎进古书堆里才对。我把我的想法对胡言说了,胡言笑道:“想不到你还挺直的啊。”话说到这儿,他就把话头刹住不说了,像个女的似地那样紧抿着嘴唇,把眼睛斜向一边我可真不喜欢他这副表情。他的嘴唇极薄,显得水汪汪的,好像沾有唾沫。我忽然感觉到这人身上有一股极浓的阴柔之气,虽然他嘴唇上留有一层缚得可怜的稀稀拉拉的胡子,但还是掩示不住某种东西,他身材细长,人长得极单薄,他的无框眼镜架使得他的脸上好像被无端挖去了两块,使得每次想起他来的时候都觉得他脸上好像缺了点什么。
有一段时间,胡言几乎天天都来,在我上机的时候他就坐在一边看书,他看他的书,我干我的事,我们互不干涉,有时甚至感觉不到对方的存在,几个小时过去了猛一抬头才发现原来旁边还有个人在那里。“你怎么还在这里?”我问。
他一双眼睛在口光灯下吃力地眨着,说:“噢,看书看迷糊了,几点了?我该走了是吧?”
“无所谓你呆着吧等会儿咱俩一起走。”
我眼睛盯着屏幕里的数据不经心地说道。
关灯。锁门。
楼道里到处都是回声,那些声音空寂得吓人。我们走在长长的走廊里,各人手里拿着各人的东西,像两个不认识的陌生人。走到楼道的尽头,我们停下来等电梯,胡言焦急地用手在电梯旁的小按扭上啪啪乱按一气,跟个女的似地沉不住气。
“你干吗?慌里慌张的?”
“哦,我这人就这样比较情绪化。”
电梯并没有因为这个情绪化男人的焦躁而变得更迅捷一些,它一直像死了似地没反应。“走吧,我们走楼梯吧。”他说。
我们走黑暗的楼梯上,闷闷的,找不出话来说,他像个影子似地在我后头跟着,我又想起他那一排稀稀拉拉好像营养不良的胡子来了。不知为啥一想到他那排胡子我就感到不舒服,我回头看他却什么也看不见,他似乎被黑暗吞了进去,只有偶尔才会有点光落到他身上,他身上刮上一条白亮的痕迹,随后转瞬即逝,他又重新隐匿到黑暗里,悄无声息。
身后跟着个一言不发甚至连喘气声都没有的人走夜路是很可怕的,我停下脚步侧耳听了听,身后一点儿声都没有,好像那个人根本不存在似的。
“胡言?”
“嗯?”
“你还在吧?”
他咳嗽了两声,说道:“在呀,怎么能不在呢,我又不是一只乌鸦,有点儿缝就能飞出去。”
“你这话说的倒有点意思。”
“我有意思的话还多着呢。”
“留着以后慢慢跟你女朋友说吧。”
“我女朋友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我在黑暗里“哼”了两声,说道:“那你就慢慢找吧。”
两人一句来一句去说话都跟负气似的。我是没那心思,他是怎么想的我就不得而知了。终于走完了那些狭长而又郁闷的楼梯,两人都同时松了一口气。外面的天光亮而惨白,有些不像深夜,倒像一个不甚晴朗的中午,我俩默不做声地往前走,像是走在梦里。
“莫铭,我想问你一句话。”
他的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但很清楚。
“你说你说。”
估计我的语调在他听来大概显得太冷淡太不经心了,于是,他又改变主意什么也不想说了。“怎么啦,生气啦?”
“没有。”
我们在一条叉道上分手,连“再见”都没说。
LP项目进行得很不顺利,程序在调制过程中出现了一些问题,我急得嘴唇上翘起了干皮,用手摸上去好像硬塑料一般。那段日子我整天泡在机房里不出来,几乎忘记了外面世界的一切,也忘记了胡言这样一个人物的存在。
胡言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出现了,我甚至觉得这个人从来就不曾存在过,只是在我的想象中有这么一个人曾经来过机房,我上机的时候他陪在我身边。那人也许根本不叫胡言,而是我的一个导师或者一个跟我并不是一个课题组的男同学曾经来过,我本来跟他们很熟,但在某种特殊的环境和时间我会忽然觉得他们像另外一个人,一个来自远方的完全陌生的男人。
胡言的再次出现是在一个下雨的晚上,他靠在门边手里拿着一把黑布伞,黑布伞上的水沿着伞脊像一连串的玻璃珠子“噼啪”、“噼啪”砸落下来,我吃惊地张大眼睛看着这个站在机房门口的人,我在想这个人我好像在哪儿见过我到底是认识还是不认识他呢他像我的一个同学又像教授还像在校门口兜售神秘影碟的那个男人……
我一直盯着屏幕。那人手里那把黑伞上的水仍在滴。我已经机房里呆了四个钟头,我来的时候天晴着,天空可以说是万里无云没有一点迹象要下雨。
“我已走过千山万水,可你还停在原地。”
他收了伞,说出来的话叫我恶心。
我看屏幕,头也不抬地听他说话。
胡言的胡子再一次在我眼前如野草般生长起来,稀稀拉拉,但每一根都显得像钢丝一般坚硬。留这样一排胡子的男人如同一个在嘴唇外多余地又长了一排牙,那牙像鱼牙一样又细又多,牙覆盖在嘴唇上方,叫人看到它的时候就起鸡皮疙瘩。
他从地上拾起从机器里流出的纸带,凑到鼻子底下闻闻,“这种味儿很怪的哦。”他说话那种南方口音也让我受不了。
我使劲儿闭眼睛,当我闭眼睛的时候屏幕上的数据就变成我脑袋里的数据。胡言见我对他爱搭不理,便找个角落坐下来读书。他书包里总是放着几本在我看来都属“闲书”的书,而且读得很专注,仿佛他到这儿来不为别的就为找个地儿能看上几页书。
如果你到过专业计算机房,你总的感觉一定是走进了一台巨型冰厢,那种冷不是皮肤表面的冷,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冷,你会感觉仿佛有千百万冰冷的小虫在你体内钻来钻去,是那种涌动的、不确定的冷,让你冷到牙齿,冷到指尖,冷到头发末梢。机房里永远有一种机器工作时的嗡嗡声,这种声音虽然很轻,但有时却很顽固,它们会一股股汇聚起来直逼你的耳鼓,如果你注意到它们,它们就会越变越大,有种不可遏制的能量裹挟其中,到后来那声音大得简直如重型机械轰鸣一般了。我惊讶地望着周围并无多大变化的环境,微张着嘴以减小耳鼓所受到的压力。我用余光瞥见胡言,发现他竟然也半张着嘴,眼睛直勾勾盯看纸面,只有眼珠子在动,别的地方都不动。他上唇的胡须由于呼吸变得一起一伏,有一根长胡须特别地突出了出来,动得比别的胡子都夸张,就像放大镜里看到的那样,显得夸大变形而且有点滑稽。胡言并没有注意到我在看他,我不知道他是否也听到了什么亦或那仅仅是他的一种阅读习惯。我冷不丁问他:“你听到什么了吧?”他大概是由于精神专注于他鼻子底下所读的那本书,回答得很含糊。
“没、没什么吧。”他说。
“最近怎么没见到你?”我问。
“出门了。”他答。
“出远门?”
“出远门。”
“多远?”
“不远,也就是几千里吧。”
跟他说话就跟猜谜语似的,猜来猜去真是烦死人了。我想这人大概是到机房来找别扭的,问他什么他也不说傻乎乎地就知道看书,他到底是干什么的。我想起前几天我曾问过学校中文系那帮人,他们说根本没胡言这个人。
胡言的身分让人怀疑,我也懒得去揭穿他什么,管他呢,他又不是我什么人。我猜想他大概是那种天生爱说谎的男人,他意识不到自己在说谎,当他刚一张嘴谎话自己就来了,他用不着搜肠刮肚去找。这类人我以前也见过,但都没胡言这么典型。他紧张,敏感,又神经质,我看到他时常会想到一种尖头尖脑游速极快的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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