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昭明是在四日之前受诏到建康宫中领命到淮阴来迎接拓跋慎一行的。关于拓跋慎出使江左的事,他早在两个月前就听说了,不过没想到皇帝会让他来淮阴作为迎客之人。领命之初,皇帝再次向他询问了一些他在平城的见闻,以备参咨。
楼船靠岸后,拓跋慎当先下了船,和李彪,于忠等人一同走向裴昭明,道:“慎与裴公平城一别,未想到不逾年即可再会,幸何如之!”
“昭明于建康得知殿下来使,连月以来静候音讯,不想殿下今日方到。昔日殿下出城相送,昭明感怀于心,数日前得我主上之命,前来淮阴迎候。此行虽为王命,亦昭明之愿。”
“贵主好意,外使心领。”
客套完之后,拓跋慎又为裴昭明介绍了于忠,郑道昭,蒋少游等人。这些人裴昭明早已经知道了,只不过都不认识。郑道昭出于荥阳郑氏,郑氏在南朝也算知名。前晋的时候,晋简文帝司马昱的生母就出身于荥阳郑氏,只不过其族之后并无高官,在江左默默无闻。只不过没想到近些年留在江北的一支渐显起来。
于忠出于鲜卑,他不认识,不过蒋少游他倒是知道。蒋少游昔日在北朝夺取青齐四州之前,与清河崔氏就是姻亲,本朝就有不少清河崔氏朝士。当日北使文书到了之后,皇帝案文书遍询朝士,冠军将军,太子左率兼通直散骑常侍崔慧景等人便上言蒋少游为其族外甥。
“这位便是我朝丹杨王长子刘文远。为慎外戚,此来是受父命,希望能前往刘氏父祖陵寝祭扫,并诸族兄弟女眷上香,一偿丹杨王数十年追思之情。”
裴昭明敛衣行礼,并未交言。刘文远的情况特殊,他不想跟这个人有什么交集。前朝刘家子弟几乎已经死绝了。刘裕以后几代,能得善终的没几个,八九成都死于政争,只刘骏的诸子就被刘子业和猪王杀个干净。本朝建立之前,刘宋剩下的宗室又接连被杀不少,禅代不久,几个还存世的都被废了封爵为庶民。
至于这些人之后如何,早就没人在意了。裴昭明这么多年,也没听说刘家子孙哪一个还在建康的,他私底下猜测,这寥寥几个刘氏子孙,说不定也被暗地里铲除了。现在还活着的,也就是一些刘家女眷,她们对本朝并无威胁,有不少女子还是王,谢,江,褚等高门出身,朝廷也无意再株连她们,所以还有不少留居建康,其中有些以刘氏妇守寡,也有改嫁他人的。
单说潜逃江北的刘昶,他的母亲就是出身谢氏,已经去世十一年了。刘昶出逃之时,抛下了母亲和妻子,只带着一个爱妾吴氏,留下的妻子郗氏在刘昶远逃江北第三年就被婆婆迁怒虐待而死。两个遗腹子生下来没多久也相继去世,可以说刘昶一门算是刘氏少有的存世血脉。
刘昶是在二十多年前自己逃亡的,虽然也可以说是出于无奈,但是名声已经毁了。本朝承刘氏余胤,自然也没有刘昶的容身之地。所以刘昶与其他刘氏宗室大不同,只要不是刘昶自己回来,朝廷不会深忌他这个出生在江北的长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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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淮阴渡相接之后,裴昭明就去了刺史署地请见垣荣祖。垣荣祖从永明七年年末开始担任北兖州刺史,于今已经一年半了,自从雨期之后,垣荣祖旧伤复发,经常躺在榻上。
听说裴昭明来请见,垣荣祖也不怠慢,由两个侍从伺候,从病床上起来后,在偏厅接见了裴昭明。
“裴侍郎不在津口等候虏使,怎么有闲暇来我这陋居?”垣荣祖一边吃着侍从送上来的肉粥,一边问道。
裴昭明知道垣氏一门武夫,少读诗书,不知礼。对他这种武夫狷狂之态,皇帝也常常多加优容,所以心里面也不见怪,说道:“午后已经在津口见了北使,正要即刻前往广陵,只是北使身份非比寻常,昭明不敢懈怠。今日来请见持节(垣荣祖为持节都督),是想请持节委任下将,将兵护送北使前往瓜步渡江。”
垣荣祖放下汤匙,想了一想,面有难色,道:“裴侍郎所请,是为难垣某了。垣某奉诏监缘淮诸军,所任不浅。案军法,不得朝廷诏令不得私调军兵,此节裴侍郎亦知。若足下有陛下或五兵尚书令,垣某即刻选调军士。若是没有诏令,垣某也不敢徇情。”
“裴某确无诏令。只是事有经权,还请持节量情征调少许军士。昔日北使往建康,不过十数人,今北朝皇子为使,随行数十众。且此事江左士庶皆知,淮南士家又多有因战与北朝结家仇者。昔年薛安都等外叛招引虏众,宋室因战情危急,尽起淮南戍兵违时北渡,与虏兵战于清泗之域。无奈天降寒雪,军中仓促出师,衣物不能齐备,数战皆北,被杀者数万,泗水封冻,冻折指足者亦有大半。其后残废之士,北虏尽驱之淮南,其众不能复归行伍,多流于淮南诸州。这些都是与北朝有切齿之恨者,若是其闻风齐聚,不顾朝廷大计,杀伤北人事小,若是有奸徒乘机散播流言,聚众作乱,到时不唯边塞风尘遍地,江淮域内亦成敌国,恐时局不可收拾。请持节以大局为重,防微杜渐。若陛下以此震怒,昭明愿为持节先。”
垣荣祖以汤匙搅动肉粥,沉吟不语,良久才站起来道:“此事事关重大,裴侍郎还请在此稍待。垣某先去与僚属商议之后再答复裴侍郎。”
他也知道裴昭明所言还是有道理的。虽然这种事的可能性不大,但是如果真的发生了就糟了。皇帝要是知道他没有接受裴昭明的建议,迁怒于他是很有可能的。可是若答应委派军士,至少也要数百人才行,这么多人,可不是小事。这个决定可不是那么容易下的。
裴昭明在偏厅坐等,茶都喝了几回,去了两次厕所,前后约莫半个时辰才见垣荣祖手持一封疏奏走了出来。
裴昭明站起来,迎上去道:“未知持节所议如何?”
“侍郎好口才,不愧是能数次得陛下亲命,奉旨出使江北之名士。裴侍郎之请,垣某应下了。只是事关重大,垣某派家侄同裴侍郎同往都邑。这是垣某所上疏奏,还请裴侍郎奉上至尊。”
裴昭明上前,双手接过垣荣祖的疏表,道:“持节屈尊见纳,下官不甚感佩。持节疏奏,昭明当亲奉御前。”
垣荣祖点点头,道:“劳烦裴侍郎了。侍郎可与北使在城南等候,家侄点齐军马,即刻前往城南。”
裴昭明拱手长揖,将疏表放入袖中,转身向门外走去。
垣荣祖站在门阶下,看着裴昭明的背影,忽道:“侍郎妙口,垣某钦服,只是为何当日在虏境为小儿所屈?”
裴昭明转过身,笑道:“口虽慧,奈何武力屈人。便有苏秦张仪之辩才,亦难有用武之地。”
言罢微微拱手而去。
垣荣祖呆立片刻,面上微有惭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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