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尧不知道自己怎么狠得下心把林微尘自己一个人留在医院就这么离开了,可心里有个声音在喊着让他逃。
心脏如同被什么贯穿了一个破洞,正往外呼哧喷用着某种腥稠的红色液体。
或许这是一场“迁怒”,林微尘是他“杀母仇人”的儿子,但季尧知道其实如果真的要仔细算的话,他的父亲才是真正的刽子手。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一个巴掌拍不响。
这些话不是毫无道理,如果季尧的父亲真正干净的话也不会有外遇。何况…林微尘是被那个狠心的女人抛弃了,他过得那么苦。
季尧没想因为今天突然多出来的这层“复杂关系”而抛弃林微尘甚至仇视他,反而更加心疼那个人。但此时此刻,他只想找个地方冷静一下,来消化这宛如晴天霹雳一般的消息。
车漫无目的的在街上开着,融入人群,季尧试图把自己伪装成这千千万万个过客中的一个,变成路人甲乙丙丁。
开车的时候,十五年前他母亲跳下楼的惨象不停地在眼前回放,夹杂其中的还有当初冬日暖阳下连耳廓都有些透明的小小少年。每当他感到压抑窒息的时候,那名少年都能带给他继续走下去的勇气。
季尧开车的时候走了神,思绪飘出去大概一秒钟,再回过神来时他的宾利已经把右边一辆人工腿蹬三轮车刮倒了。
那是一辆载满废家电废铁皮的三轮,竖着块牌子:废品回收。
其实也不算是车倒了,只是车上装着的冰箱和几张铁皮倒过来,砸上了季尧的车,然后落到地下挡住了他的路。
“吱噶——”刺耳的刹车声,季尧一脚踩下,车停了下来,然后怔怔的出神。
他想到林微尘曾不止一次提醒过他,开车的时候不要走神,即便是在过去两年自己在外面撒野,那人打电话问他晚上回不回家吃饭,他以“应酬”“加班”为理由不回家时,那人都不忘提醒他“夜里开车小心些,少抽烟,别喝酒”。
现在想来,当时林微尘说这些话的语气是多么的小心翼翼,季尧突然在想…那时候的林微尘究竟在怕什么呢?
季尧不知道,那时林微尘想着…季尧还肯为自己的外遇搜肠刮肚把那些老掉牙的借口用个遍,迟迟不摊牌,说明季尧心里还是有他的,尽管或许只有一点点。林微尘怕的是哪天季尧连最后一块遮羞布都不愿意用了,真到了那天…两个人的感情就算走到了尽头。
“碰碰!”“碰碰!”“碰碰!”
有人在砸他的车窗,季尧收回心神往窗外瞥了一眼。
那是一个看起来年龄不会比林微尘更大的青年,瓜子脸,小鹿一般干净的漆黑眸子,皮肤偏白,但蹭了很多灰。他身上穿着一套湖蓝色的工装,衣服有些肥,面布袋一样挂在他瘦高的骨架外,同样也是油污和灰渍,应该是收废品时蹭上的。
季尧把车窗摇了下来,“怎么?”
那辆三轮车距离季尧的宾利至少还有半米,所以那些破破烂烂绝对不可能是季尧撞倒的,而且对方应该走的是非机动车道,却自己超出了车道的白线闯入季尧的机动车道,于理于法,责任都不在季尧。
然而青年看起来绝没有要罢休的意思,见季尧没有下车,他大力摆了下手,“什么怎么?下车下车,你看看!你看看!”
“……”季尧皱眉,猜测自己也许遇到碰瓷的了。赶上今天他心情不好,如果真有人要拿一堆垃圾诈他,季尧决定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季尧打开车门,长腿落地的时候他看到青年的眼睛直了一下,等他完全站起来后,青年的喉结明显上下滚了几次。
季尧比对方高了足足半个头,仅从身高的压迫上那个人只要不傻就知道自己不占上风。但对方还是很硬气的把原本就很直的腰板挺得更直了些,顺带扬了下巴,让自己的身高…提高了1.5cm。
“看什么?”季尧见此不由扬了下眉,但没带入任何多余情感的声音依然听起来格外冰冷。
“诺,”青年把头往季尧前车轱辘下的一个散掉的冰箱门那边一偏,“赔钱!”
这一偏头让季尧看到,青年的皮肤很白,耳侧的颈部细皮嫩肉连下面淡青色都血管一根根都分得清。刚才短暂的对视,季尧发现他眼中虽然有着凶巴巴的情绪在但依然干净到阳光一照就可以看到底的清澈。
很难想象,这样一个人竟然是每天扎身在废品堆里干粗活。是以…季尧越发坚定了对方的主业不是收废品而是碰瓷,终于忍不住冷笑一声,“怎么?你要讹我?”
青年瞪了下眼睛,“你要赖账?”
季尧一指前车门上一道被铁皮划出来的痕迹,淡淡道:“你自己看,该谁赔钱?你蹬三轮的应该走非机动车道,不懂吗?”
“操!蹬三轮的怎么啦?你瞧不起蹬三轮的?”青年闻言炸了,抬脚踹上季尧的车盖儿,“有钱开宾利了不起啊?小爷我以前还开兰博基尼呢!现在不照样蹬三轮…”
“……”季尧嘴角抽了一下,以为自己在听笑话段子。
“这么大一车废铁我好不容易才装上车,蹬了半天眼看要到废品回收总站了,你倒好,没声没息的连喇叭都不按一下突然从后面闯出来,吓得我车把一晃这不全倒了…”青年倒豆子似得一口气蹦出许多字,说话时又撒气一般抬腿跺了好几下季尧的车轱辘。
对方话说得急,季尧很多都没听清,但关键点抓住了。
并不是季尧撞了他的三轮,是他自己笨把车骑翻了。
既然错不在他,对方还不依不饶地一直在踹他的车,季尧终于忍不住伸手一把扣住他的手腕往旁边一拖,另一只手按上他的肩膀把他摁在车上控制住,冷声道:“你有完没完?责任在谁你心里没数吗?”
本来可以一个电话直接让交警出面处理的事,没必要动手,但季尧今天心情不好,忍不住动了粗。
青年挣了一下没挣开,眼中因为羞怒而燃起了一小簇深黑的火苗,他屈起膝盖就往上顶,“我没钱赔你!”
“连没钱赔”这种话都说的如此理直气壮,季尧真不知道这孩子的暴脾气是谁惯的。
抬腿先一步压制住对方的临“裆”一顶,季尧挥拳就要砸上那张看起来还算不错的脸蛋,“今天我要替你爹妈好好教训教训你,至少回家要把交通规则念熟了再出门。”
青年的眼神暗了下去,之前的火苗瞬间湮灭,突然安静下来不再反抗,“我爸妈死了,不劳您…”
季尧挥下的拳头在距离对方的脸不到十公分的地方停住。倒不是季尧停手了,而是突然被人抓住了手腕制止了动作,虽然…季尧刚才也动了恻隐之心有收手的意思。
“如果他做错了什么事我担着。”身穿黑色立领风衣的男人紧紧抓着季尧的手腕,不轻不重道:“季总,卖我个面子。”
这本该是男人之间力量与力量的较量,但季尧因为原本就有收手的意思,所以轻易就被驳倒了。
听声音有些熟悉,季尧转了转被握得发疼的手腕,抬起眼皮看了下,斯顿空调的CEO,赵四海。
“原来是赵总。”季尧的脸色缓和了几分,“这个…是你的人?”
斯顿在A市也是数一数二的大公司,与同为空调行业的季氏存在着竞争,但因为对方是一家主打小型立式或者挂壁式空调的公司,所以与季氏更多的还是合作。
赵四海的确值得上季尧给他一个面子,而且是含金量极高的脸面。
见季尧已经有了松动的意思,赵四海道了声多谢,然后去拉那名青年起来。
季尧知道,没回答就算是默认了。
“滚你妈·的!少在这儿假惺惺!”青年被赵四海拉起来后直接来了个翻脸不认人,也不看刚才是谁救了自己,抬脚就踹在了男人的小腿上。
“……”
季尧刚才差点儿就领教了,知道对方那一脚踹下去力道可不轻,但赵四海只是皱了下眉头,连“吭”都没有“吭”一声,硬是挨了他那一脚。
季尧往旁边挪了挪,有点看戏的意思。
“松手,别碰我!”青年恶狠狠道。
赵四海竟听话地松了手。
季尧忍不住扬了下眉。斯顿空调成立至今不过三年,但年盈利已经达到了季氏百分之七十的地步,这还是明面上的账簿,私下又会多出多少无从得知。赵四海作为这个圈子里的新贵,手腕和脾气如何季尧自然知道,现在看到他对一个…收破烂的忍气吞声…有点意思。
青年不多看赵四海,从工装上衣的前兜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又拿了笔,在上面刷刷写下一串数字甩给季尧。
“给!我现在没钱,等以后有钱了再给你修车费和保养费!这是我手机号,放心我跑不了!”
说完也不管季尧答不答应,自己转头走人。蹲在地上去捡那些铁片铜条,捡完之后又去抱翻倒的冰箱。
青年的力气还是有些小,单是把冰箱扶起来就很吃力了。赵四海似乎是看不下去,握起拳头又松开,终于还是走上前帮他把冰箱扶起来,然后抱上三轮车。
半分钟不到的时间,季尧又听到青年嘴里骂了几句脏话还有几个“滚”!隐隐约约还听到赵四海好像轻声叫了青年的名字,“唐璟”。
季尧感觉这个名字有些熟悉,但想了半天依旧没想起来。
车门划伤的不严重,季尧自己也不是没钱修,既然赵四海出了头,季尧也就不计较了。
“赵总,你们先…”
先什么?先聊?可那两个人明明快打起来了。先打?可看赵四海的样子应该也打不起来吧。
季尧想了半天没想出下半句话,只好说:“你们先…车的事儿就算了,以后我们好合作。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别说,赵四海有一把好力气,轻轻松松就把冰箱放好又拿麻绳捆牢了,姿势也是有模有样的。他拍拍手上的灰,对季尧笑了笑,“让季总见笑了。”
见笑倒谈不上,但被这么一折腾,季尧的心火倒是消下去不少,突然有了立刻回医院的念头。
一旦这种念头冒出来,就是不可逆转的。季尧上车,调转车头,沿着原路返回,心里急切期盼着回到林微尘身边。
甚至…他还想为了林微尘…而丢下一点点对胡姬花那个女人的仇视,试着让她为了亲情…或者为了钱…而与林微尘相认。
路上,季尧拨通了邮件里的电话。电话接通了,里面传来女人娇气的声音。“喂?你找谁?”
“我是,季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