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后,马车在顺平镇的驿馆门口停下。驿馆里有人出来将陆医正迎了进去,又有两名仆役将马车拉进后院。叶萱趁着四下无人,偷偷自车上爬了出来。虽然身上穿着魏军的服饰,但这里可是囚禁晋国皇帝的地方,必定是守卫森严的,叶萱不敢乱走动,就在后院的隐蔽处躲了起来。
不久后,陆医正在一名魏兵将领的陪同下从屋里走了出来,那将领对陆医正颇为恭敬,领着他和药童朝驿馆最北边的院子走去。叶萱想着陆医正定是去替燕旻诊脉,于是悄悄尾随过去。
但北边的院子戒备森严,数十名手持长矛的魏兵三步一岗五岗一哨地守在各处,叶萱顿时死了继续跟上去的心。看来单凭她一人之力,几乎没有可能在众多魏兵的眼皮底下顺利见到燕旻,再想想,万一因她的冒失而打草惊蛇,别说救燕旻出去,连她自己也会再次搭进去。
她思索良久,决定先离开这里,待她和云问他们联系上,再商议救燕旻的事,有他们在,比她一个人瞎摸索强多了。她于是找了个隐蔽处藏身,打算天黑以后伺机离开。
好不容易熬到天黑,叶萱仗着身上穿着魏军的服饰,大大方方地自藏身处出来,一边暗中警惕一边往偏僻后院走去。
“哎,你听说了吗?我刚刚从北边院子经过,那个晋国皇帝怕是不行了。”
两名驿馆仆役提着食盒经过,叶萱闻言一惊,闪到廊柱后。
又听两人继续道:“那个皇帝刚被押过来时我远远见过一面,不是我说,面无二两肉,一看就是个短命的。”
“可不是,听说脾气还犟得不行,天天骂人,还说自己是大晋天子,不食嗟来之食,我上回给他送饭,他就把东西全砸了。啧啧,都快成亡国之君了,还装什么有骨气,活该他一病不起。”
另一人则道:“唉,说起来,堂堂一国天子,却沦落成阶下囚,也是可怜,不过关了十来天,已瘦得不成样子,坐都坐不稳了……”
叶萱听得心里揪起一团,那两人已经渐行渐远,她躲在廊柱后,却是迈不动脚了。燕旻出征前她还特意进宫看过他一次,那时的燕旻意气风发,指着魏国的舆图对她侃侃而谈,瘦弱的躯体包不住他的豪情满怀,“你且瞧着吧,联定叫那些看不起联的人大吃一惊……”
她在廊柱后站了许久,终是转身往北院走去。虽然不能将他救出囹圄,但至少在他弥留之际,她可以陪在他身边,不至于让他在孤独之中魂归异乡。
她沿原路往北边赶去,这才发现这里的警戒和下午大相径庭,原本四处巡逻的魏兵不再见到,设在院中的岗哨也全部撤了。她的心猛地一沉,难道燕旻果真已经死了,所以魏军才把守在这里的魏兵撤了?
夜色黑浓,本应灯火通明的北院却是死气沉沉,别说魏兵,连个人影也不见。不知他生前是被关在哪个屋子,她自暗处步出,两腿似有千斤重,心头一阵悲凉。
她在空无一人的院中站了许久,心里难过之极,一时茫然不知所措。怔忡中,忽然感觉似有道目光在暗中注视。她蓦然一惊,抬头看去,前方廊檐下,一个修长的身影隐于夜色下,抱着双臂斜倚在廊柱。
夜凉如水,他的目光比这夜色更冷。
两人无声对视良久,他虽隐身黑暗之中,但那双孤狼一般的眸子,即使相隔再远,她也认得。她想,他也认出她来了,早在校场上的时候。
她开口,声音带着沙哑,“陛下呢,让我见见他。”
他依旧靠在廊柱上,冷冷看着她,良久才冷声道:“自顾不暇,还有心思想着别人。你当自己是谁?你以为这世上没了你别人就活不成了?你倒是挺当自己一回事。”
她没理会他话里的嘲讽,继续道:“他可安好?”
他嗤了一声,“还没死。”
她暗自松了口气,可他又懒懒地加了句,“不过也快了。”
她刚刚涌起的希望又瞬间熄灭,“我要见他。”
他自廊檐下缓缓步出,一步一步向她走近,薄软贴身的甲胄在夜色下泛着幽幽冷光,一如他此时的声音,“放心,我一定会让你在他断气前见到他,不然的话……我怎会调走看守的人,引你出来。”
他在她跟前停下,她直视着他,一双眸子幽清如水,“无论你如今是何身份,当初在宫里,你是他最信任的人,他也真心提携过你,你要为魏太子报仇无可厚非,但他堂堂一国天子,就算你不念当初他对你的好,至少不该让他受辱。”
他脸上泛起嘲弄之色,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半垂着眸子看她,“是么,你觉得他当初待我不薄,所以我也应该对他好?那么你呢?我难道对你不够好?可你怎么对我?你对我所做的一切不屑一顾,视如敝屣,你怎么就忍心了?”
她咬着唇沉默不语,他自上而下地扫了她一眼,似在审视,眸中带着不耻,“当真可笑,天底下最无情无义的女人,竟指责我对一个侵我国土、杀我族人的敌人无情无义?在你眼中,我安逸就该对别人抠心挖肺,然后默默忍受别人对我的恣意践踏?”
她的脸有些苍白,“安逸,你明知我不是那个意思,何必这么说,你若恨我,杀我解恨就是。”
“你以为我不会吗?”他忽然朝她倾前身子,微微弯腰与她平视,他的脸与她贴得极近,呼吸之间气息拂到她的脸上,“叶萱,你说得对,你再不是从前的叶子了,今日在校场上,我差点就忍不住杀了你。”
他的声音始终冷漠平静,虽离她极近,听着却似自千里外传来,让她心底泛起一阵极细的寒栗。她想起在校场上,那支原本瞄准她眉心的箭。
“不过我最后还是忍住了,你知道为什么吗?”他又站直了身子,有浅浅的笑意自嘴角漾开,“你不是爱燕诩吗?我要留着你条命,让你看着我是怎么取他首级,亲自挂到禹城城墙,以慰魏太子在天之灵。”
昨晚在姜寐的帐中,他已认出了她——那种烤羊肉的方法,是他教她的。她的记忆没了,但有些东西是本能,就像凫水,一旦学会了便根深蒂固,一辈子刻入脑中。然而她的主观意识却选择了接受另一个人,将他这段过去抹掉了。
他不怪她没了记忆,他恨的,是她在知道事情真相后的选择。
在认出她,并知道她是被姜寐俘虏的时候,他既惊讶又怨恨。惊讶她为何不留在翼城,而是居然跟着燕诩跑到这兵荒马乱的地方。同时又恨她,在身为俘虏命悬一线时,竟不肯向他求助。当时在姜寐帐中,她若肯主动相认,他定会向姜寐讨人带她走的。可她宁愿继续苟且偷生当个俘虏,也不愿意向他开口?
离开大帐的那一刻,他脸上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心里却是狂风怒号。
他今日故意提出要她做靶子,就是想看看她惊慌无措的样子,想逼得她不得不向他开口求助。可恨的是,她宁愿死……也咬紧牙关。
当他拉开弓,扣上第三根箭矢时,有那么一刹那,他是真的动了杀意。只是,箭离弦前的一刻,那虽瘦弱却依然挺直的身躯,还有那双睁得大大的,一眨不眨盯着他看的眸子,终是让他的心在最后一刻软了下来。
“怎么?你不是爱燕诩吗?那他呢?也爱你?爱得连十方策也放弃?”他用睥睨的眼神看着她,她苍白且虚弱的脸让他感到一阵快意,“可他现在在哪?他的国君他保不住,就连他口口声声说爱的女子也保不住,他可真是利害啊。”
叶萱半垂了眸子,看着地上安逸的影子,他对她的恨她已无从化解,也根本化解不了,只好干脆忽视,“安逸,让我见一下陛下吧,如果他已时日无多,至少让我陪他走最后一程。”
安逸盯着她的脸看了片刻,倏尔嗤地一笑,“成啊,我这人向来心软,只要你开口求我,你喊我一声逸哥哥,我马上让你见他。怎么?不愿意?你可要考虑清楚,别耽搁太久,不然万一他忽然咽气了,你会遗憾终身。”
她的脸更白了,睁大两眼看着他,眸中晦暗不明,嘴唇微张,随即又紧紧抿住,再微张……如是几次,她终于肩膀微颤,极轻地开口,“好……我求你,逸哥哥,我求你,让我见他。”
他退开两步,下颚微抬,孤狼般的眸子半眯着在她脸上扫视,随即低下头轻轻笑了几声,“叶子,你也有求我的一天,但我告诉你,这绝不是最后的一次……”
他忽然转身,大步迈开,“来人,将她带去暗室。”166阅读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