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小九儿起得晚，醒来时天光大亮了，听院子里有人说话，扒窗一看原来是顾大娘。小九儿忙穿戴好出来见礼，顾大娘虽然是宜春院的主管，可论职务在李龟年之下，对小九儿一直很客气。
“大娘怎么得空进来？院子里冷，进屋说话吧。”小九儿说着往她的屋子里让。
“我是为绯衣的事过来的，她要换养娘，这个阿来，再这样下去就要被逐出宜春院了。”顾大娘叹了一口气。
“为什么逐出去？”小九儿一惊。经过一个多月的熏陶，对宜春院乃至整个大唐的乐户制度已经了解许多。宜春院出去的女伶，多半是年老色衰，再没有一点利用价值。如果曾经有身份存些养老家当的还好，如果没有找到郎君，又无子女的，只怕下场比乞丐还要惨。
“她有恶疾，这些人都容不得她。”顾大娘又是一声叹息。
“不就是睡觉打鼾嘛，让她住我的屋子好了，我睡觉死，什么也听不到。”小九儿一拍胸脯，顾大娘惊得眼睛都瞪圆了。
“那可不行，你睡得死，我的觉可轻呢。”这里没有茅大娘说话儿的地儿，她只能小声嘀咕一句。这一句本来也给了顾大娘和小九儿台阶，偏小九儿就不肯下来。
“茅大娘怕吵去五姐那里睡，反正这一天你也长在那屋子里。”小九儿说得是实话，就事论事罢了，却把顾大娘和茅大娘都说尴尬了，两个人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那就这样吧，这院子里你最大，你安排好了。”顾大娘总算想到一个把球踢出去的办法，也算是圆满解决。
“你这孩子太鲁莽，绯衣赶走阿来，不一定只是这一个由头，也许是借口，你何必出来阻拦呢？”顾大娘前脚走，茅大娘后脚就开始埋怨。
“不管了，就这样吧！”小九儿不想多说，一溜烟进屋避风头。
晚上吃饭时多加了一个汤，茅大娘也不顾小九儿高不高兴，只管盛一碗给她，就连锅一起端过五姐屋里去吃饭了。
小九儿一个人捧着碗数黄米饭粒发呆。突然她觉得身上有些冷，抬头时吃惊地发现，不知何时阿来已经走到她的面前。
第一次离这么近看阿来的容貌，小九儿才明白茅大娘说过的‘怪’是什么意思，阿来的脸光滑如少女，一丝褶皱都没有，却缺少灵动，面目呆板，就像顶着一张假面。
小九儿胆怯地收回目光，继续数饭粒儿。
“听说小娘子让老奴过来住？”阿来的声音也有些怪异。
“是呀，你晚上就过来吧。”小九儿还是不想抬头跟她对视。那双夹在厚重眼皮间的眼睛，多看几眼就会旋晕不适。
“小娘子，不用勉强自己，老奴可以不过来。”阿来说完，转身向外走去。她的身段保持的也非常好，从后面看就像少女，可体态动作僵硬，倒更像垂暮之年的老妪。看着她缓慢移动的身躯，小九儿突然眼睛一酸，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别，你别走，留下吧。”
其实茅大娘早就不愿意跟小九儿住，这个女儿一直觉得生分，虽然五姐那里也是冷冷的，总归娘俩个能把心眼使到一处，见阿来真过来住了，她就满脸不悦满心欢喜地搬走了。
过了一夜，小九儿才明白，阿来为什么被嫌弃，真不是众人过于矫情，阿来的呼噜打得不是一般的响。
第一夜小九儿就熬成了黑眼圈。
阿来睡在里面的格子间，中间隔着厚厚的墙，可是她的呼噜声毫无阻拦的穿透过来。阿来的鼾声很丰富，有时是尖厉的唿哨儿，像一只令人生厌的鸟不停围着耳边盘旋。有时鼾声突然停止，就在小九儿以为终于可以安枕无忧时，一阵轰隆隆的鸣声从枕畔传来，摧残着她脆弱的神经。更多的是短且急促的哼喘，小九儿不知不觉就跟个节奏，把自己憋个半死。
两天以后，小九儿已经神情恍惚，白天找到机会就睡，晚上差不多要瞪着眼睛熬到天亮。茅大娘和五姐只顾着幸灾乐祸，也没人理会她。
李龟年要出门一段时间，临走前来跟小九儿告别，见到她就吓一跳，只以为爱徒受了委屈，不绝口问到底出了什么事。茅大娘走过来想说出实情，被小九儿狠狠瞪了两眼，气得翻着白眼就走了，只当是好心没好报，不用管闲事罢了。
“师傅放心，我好着呢，在宜春院谁敢欺负我。”小九儿安抚好李龟年，只有找念奴的肩膀靠一下了。
念奴所在的品阶是最忙的，这些女子没有升入前头人，但是唱功舞蹈都有过人之处，经常被各王府借出去给酒宴壮门面，每日闲下来就要彩排，忙得几乎见不到人。小九儿想念她了，就跑过去蹲守。这日念奴总算得了半日闲，从前面回来，却见小九儿躺在她的榻上呼呼大睡，再细看她睡中的容颜，实再是憔悴。
小九儿是把念奴当成真正的亲人的，前后经过一讲，念奴也发愁了。她们两个小小的女伶，自己生存尚且艰难，哪有能力帮助别人。可物伤其类，也许等自己老丑的那一天，处境还不及阿来，能帮就帮一下。念奴想起在武信府时，闲来跟阿端学了很多养生的方子，有一个是治打鼾的，要用上等胡椒几颗，煎水，凉后每日睡前饮一盏。
偏这胡椒是稀罕物，天竺国运来的，拿上一小袋就可以在长安换套房子，武信府上用起来自然不当回事，她们两个如何去淘弄呢？
二人商议来去，又是几日过去，小九儿实再挺不住了，拿了几样首饰央人出去换了十粒胡椒回来。茅大娘听说此事，气得跳脚的骂，小九儿只做不知。
茅大娘赌着气，自然不肯帮忙煎胡椒水，小九儿是干活儿出身的，倒不怕这个，自己去走廊拢了炉火，用瓦罐放好水和胡椒亲自煎煮。虽然已经入冬，这个冬天偏暖，一直没有下雪，阳光好的时候，走廊又窝风，小九儿穿着厚重的外衣，被晒得睡眼朦胧，不知不觉头抵头廊柱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