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过阿凝,三人离开了山谷。
刚走到山谷口,唐老夫人忽然停下了脚步。
一双眼,怔怔的瞧了一眼前方,又转过头,看了走过的路一眼。
云皎皎和颜如玉都没有说话,只是在一旁垂手而立。
山中岁月容易过。
她在山谷里待了五年,这五年,她早已远离世事纷扰,也远离了江湖斗争,此次出谷,她又要再一次面对这些。
本该是享清福的年纪,却为了子孙后代的事,再次奔走。
这,大概就是她的命。
若是云皎皎没有突然从上面掉下来,她都快忘了自己的身份,也快忘了,还有唐门这个地方。
虽然这样很自私,但她真的累了。
若不是为了琳丫头,她真的不想再参与。
有寒风穿峡谷而过,将她逐渐飘远的思绪硬生生拉了回来。
回过神,才发现,眼角微润。
微不可闻的叹了一口气,又抬手,将身上那件半旧的大氅拢紧了两分,还是觉得难以抵御这刺骨的严寒。
在这里生活了这么多年,第一次觉得,冬天竟可以冷成这般样子。
“走吧。”唐老夫人开口。
两人没有说话,跟着她,踩着积雪,缓缓前行。
身后,留下脚印几行。
……
回到唐门的时候,唐门上下,还是一如往常。
乍一看去,并无异样。
只是所有人见到唐老夫人的时候,都像是见到了鬼,神色惶恐,两股战战。
先前在山谷里还是慈眉善目的老妇人,如今,已然是一派威严模样。
一双眼,只是一瞥守门的仆人,就足以吓得他们变了脸色。
“瞎了眼的东西,睁大你的狗眼看看,这是谁,还不赶紧将老夫人请进去。”颜如玉见守门的仆人楞在原处,只好开口训斥。
“老……老夫人。”仆人结结巴巴的喊了一声,却被唐老夫人一个眼神吓得赶忙低下头。
忽然想起自己还拦在门口,又急急往后退了几步,将头埋得更低,“老夫人请先到前厅稍坐片刻,小人这就去请主子们出来。”
说着,其中一个仆人撒腿跑了。
唐老夫人的目光,往四下看了一圈,才幽幽开口:“五年了,这里,还是一切都没有变。”
“可是人却变了,不是吗?”颜如玉挑眉。
听了这话,唐老夫人转过头,盯着颜如玉瞧了片刻,才笑着点点头,道:“对啊,人变了。”
变得,她都不认识了。
三人进屋,坐了不过片刻,便有一人急急赶来。
此人脚步沉重,稍显慌乱,是一个不会武功的。
往门外一看,果真来的人,就是唐子璕。
还是白衣金带的文弱模样,身上,还是披着那件白狐大氅。
“云姑娘,你回来了?”
进了屋,他首先瞧见的,不是坐在主位上的唐老夫人,也不是一身红衣的颜如玉,而是并不显眼的云皎皎。
一双眼里,满是喜悦。
“唐二公子。”云皎皎点点头,本想对他礼貌的笑笑,可瞧着他的脸,忽然又想起那天晚上,他说过的那些话,笑容又僵在了嘴角。
“云姑娘这几日去了哪里,怎的不告诉我一声,害我担心了好久。”唐子璕好似全然没有瞧见云皎皎现如今的表情,还是殷切开口。
云皎皎看了颜如玉一眼,才说道:“我去寻他了,幸好没有白费功夫,这不,还是将他寻了回来。”
“找到就好,找到就好。”明明是对颜如玉说的话,可唐子璕并没有多看颜如玉一眼,而是目光直勾勾瞧着云皎皎,像是稍有不慎,她又会突然失踪一般。
“璕哥儿。”主位上,唐老夫人开口。
听到这声呼唤,唐子璕这才将目光从云皎皎身上移开,转而瞧了主位上的唐老夫人一眼。
只是一眼,却吓得他睁大了双眸,满脸不可置信的模样。
“祖母?”唐子璕试探着喊了一声,又跪倒在唐老夫人身前,叩头请安。
“璕哥儿,五年不见,倒也难为你,还记得祖母。”唐老夫人满意的点点头,一双眼,满怀希冀的朝门外看了许久,才问道:“怎的不见琳丫头他们?”
唐子璕站起身,立于唐老夫人身侧,颔首道:“祖母有所不知,如今唐门正举行鉴宝大会,父兄们都忙着招呼客人。可这江湖上的事,子璕不懂,只好来祖母跟前尽孝。”
一番话,倒也叫人找不出什么差错。
“唐二公子果真是最有孝心的,在下佩服。”颜如玉勾唇笑了笑,才说道。
“你以为唐二公子像你一般,只顾着自己啊。”云皎皎撇撇嘴,恨铁不成钢的看了颜如玉一眼,道:“幸亏……红叶尊者他老人家度量大,否则定会将你逐出师门。”
听着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争论,唐子璕只是瞧了两人一眼,并未曾多说一句什么。
向来温润的脸上,也看不出什么异常之处。
倒像是他们说的人,不是自己一般。
四人又闲聊了一会子,听唐老夫人说了自己这几年的经历,可她一直没有说出,阿凝的存在。
云皎皎知道,唐老夫人不将她说出来,只是为了保护她。
阿凝所在的那个山谷,就是一个远离纷争的世外桃源,不该被太多人知道。
说到动情之处,祖孙两人又潸然泪下。
很快,已至酉时。
远处山峦连绵,雾色蒙蒙,近前红烛映雪。
其他人还是没有来。
唐子璕又安排了饭菜,亲自作陪。
席间,唐子璕也不知是喝醉了还是为何,忽然开始说起了胡话。
拈着白瓷酒杯,目光灼灼的瞧着云皎皎,忽而勾唇道:“云姑娘,我在想,那日,你要是没有将我从河里救起来,那该多好啊。”
“啊?”云皎皎愣了片刻。
见他脸色酡红,便知他喝醉了。
“若是你没有出现,我也就不会认识你,也不会……不会如此牵肠挂肚。”唐子璕自顾自说道。
听了他这番露骨的话,颜如玉将手中的杯盏猛然放在桌上,冷声开口:“唐二公子,你喝醉了。”
“喝醉?呵……”唐子璕又看着他,“都是你,颜如玉,你就该死。”
见他越说越过分,唐老夫人只好往门外喊了一声:“来人,将二公子带下去醒酒。”
可许久也不见有人前来。
门外安静得可以听见远处山上的鸟鸣。
“来人?祖母有何吩咐,告诉孙儿便是。”唐子璕又转眼看向唐老夫人,笑了,“祖母,你想说什么?”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唐子璕放下酒杯,目光扫过三人,脸上笑意越发阴冷,“今日,祖母有什么吩咐,只管开口,孙儿一定照办。”
“唐二公子,你这是要以下犯上吗?”颜如玉质问。
“以下犯上?呵呵……我今日就是要以下犯上又如何?”唐子璕现如今的神情,近乎癫狂,“你们以为,你们今日还能逃?”
被唐子璕这样一说,三人这才发觉,他们浑身上下,早已使不上半点儿力气。
桌上的饭菜,他们四人都吃过,本该是四人都中毒,可如今,唐子璕却没事。
瞧着三人的神情,唐子璕将桌上的酒壶拎起来,得意的开口:“这阴阳壶,就是好用。”
“唐子璕,你……你连唐老夫人也不放过吗?她可是你祖母。”云皎皎靠在椅背上,强撑着问道。
“祖母?哈哈哈……”唐子璕蓦的笑出了声,这声音,像是要将自己内心的不满全都宣泄出来。
末了,才神色冰冷的瞧着唐老夫人,道:“她有把我当成她的孙儿吗?在她的眼里,我不过是一个废物。不,准确的说,唐门里所有的人,都把我当成了废物。”
“我们从未这样想过。”唐老夫人双眸紧闭,叹气道。
“没这样想过?从小到大,你们心里眼中,只有成熟稳重的大哥,天赋过人的三弟,还有乖巧伶俐的小妹,我呢,我算什么?”
唐子璕站起身来,绕到唐老夫人身后,低下头,在她耳边道:“实话告诉你吧,祖母,今日,他们没有来,并不是陪客人去了,而是,全都被我关起来了,哈哈哈,都被我关起来了。”
“璕哥儿,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唐老夫人说着,两行浊泪从布了皱纹的脸上滑落。
“是,我以前确实不是这样的,以前的我,你们都可以欺负,现在不一样了,鬼王大人说了,他会助我执掌唐门,只要我交出玉佛,他就让我成为唐门的掌门。”
说着,他又走到云皎皎面前,蹲下身去,抬起头,看着云皎皎,目光痴迷道:“云姑娘,哦,不对,云五姑娘只要你答应,留下来陪我,我不会为难你的。”
“所以,那个紫衣女人,是你派来的人?也就是说,从一开始,你就知道我的身份?”云皎皎看着面前这个依旧温润的男子,完全没有想到,他会深思熟虑至此。
唐子璕点点头,也没有想要否认的意思,“对,不仅如此,就连那日,我落水,你出手相救,也是安排好的。只是我没想到,我会对你动了心。”
“唐二公子,你这是何苦。”云皎皎转过头去,不再看他。
这人,简直就是疯子。
可笑的还是自己,一直以为伪装得很好,却不知,在唐子璕看来,自己一定很蠢。
“这算什么,”唐子璕又抬手,指了指一旁的唐老夫人,“五年前,祖母失足掉落悬崖,那也是我策划的。想不到吧,哈哈哈哈……”
听了这话,唐老夫人睁开双眼,斜斜看了看唐子璕,一脸不可置信的模样,“五年前,你就开始策划了?”
这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孙儿,没想到,竟会想要了自己的命。
她一直以为,自己当年的意外,是因为旁支族人所为,却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一切,会是自己那最知书识礼的孙儿所做。
这该是多深的陈府,才能蛰伏这样久?
“没错,我要成为人上人,我要将你们所有瞧不起我的人都踩在脚下,我要你们全都仰视我。”唐子璕此刻完全就像是一个疯子。
将这些年的委屈全都一吐为快。
唐老夫人瞧着他,半晌,才开口:“错了,都错了,璕哥儿,你错了。当年,不愿教你武功,是为了保护你。你从小身子就不好,江湖险恶,我们都想让你平安顺遂过完这一生,不想让你卷进江湖纷争。”
“这都是你的一面之词,我凭什么要相信你?”唐子璕目光凶狠得好似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随时都想要将三人的性命取走。
到了如今这一步,他不能信她,更不敢信她。
他不愿让自己那么多年的信念顷刻间崩塌。
这人啊,多年的信念一旦崩塌了,整个人就完了。
“还有你,”唐子璕又指着颜如玉,语气更为癫狂:“颜如玉,你最该死,我明明都对你下毒了,你居然还能活,居然能让小妹将你放走。小妹向来听话,唯独这件事,她也背叛了我。背叛我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你把她怎么了?”颜如玉握紧了桌沿,抬眸看向唐子璕,问道。
唐子璕摇摇头,“没怎么,只是将她关起来了而已。”
“我认识的唐二公子,不是这样的。”云皎皎怔怔的瞧着他,缓缓说道:“唐二公子是一个清润儒雅,清风明月般的男子。”
“可那都是假的!”唐子璕愣了片刻,眸中有霎时的清明,但还是变换了凶狠模样,“我若不是那般样子,又怎么能取得众人的信任?”
“唐子璕,你真的是疯子。”颜如玉摇头,道。
听了这话,唐子璕反而笑了,“对,我就是疯子,我想要出人头地,我有什么错?阻拦我的人,都该死!你们,唐寒、唐子珺、唐子瑞,都该死!
既然你们都要死了,我也不怕告诉你们,就连那日鉴宝大会上的尊盘,也是我安排的,那尊盘上,早已被我淬了毒,你们靠近尊盘那么久,自然会中毒。”
闻言,颜如玉了然道:“难怪,当日我就好奇,为何唐门会拿出一方赝品,原来是在这里算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