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料到谢蘅会在这个时候到来,谢祯与李溯相视一眼,神情都复杂了几分。
唯有晋帝谢邺喜出望外,当即起身来到谢蘅面前,好生将她端量一番:“朕刚刚才知道阿姐前两天被贼人掳去,幸好阿姐不曾伤着,否则朕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谢蘅笑嘻嘻地向邺儿行礼,等到回过头时,俨然已经换了一副严肃面孔。
“妹妹口口声声说李大人有功,可依本宫看,李大人的功绩比起他的罪过来说,实在是微不足道。”
谢祯心中有万千不悦,面上却还是心平气和地问:“姐姐何出此言?”
“那伙贼人于一年前来到蛇山安营扎寨,李大人作为青州太守,对此不闻不问,实属失职,此为第一宗罪。”
“皇室长公主遭贼人掳去,李大人没有第一时间禀报陛下,而是好大喜功,私自调动兵力上山剿匪,此为第二宗罪。”
谢蘅说到这里顿了顿,只见谢祯的脸色愈发难看,她的心情实在是好极,看一眼谢邺继续说下去。
“蛇山寨虽被李大人倾覆不假,可寨中七十八人的身份来历却就此成谜,办事不周,该当第三宗罪。”
“最后,李大人为斩断贼人后路,不惜放火烧山,山火绵延数日不止,祸及周遭百姓,是第四宗罪。”
谢蘅说罢,低头看着李溯问:“李大人,本宫列举的这四宗罪你可认?”
李溯伏在地上早已冷汗连连,听她这样问,更是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他偷偷抬头瞄一眼如意公主,只见如意公主背对着他,浑然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那一刻他终于可以肯定,如意公主是决定放弃他了。
私自剿匪本就犯了欺君瞒上的大罪,做这个决策虽然是如意公主的一意孤行,可他眼下又怎可能不顾一切地道出实情,将自己撇干净?
从他当初拜倒在如意公主的面前起,他们早就已经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
不。
他甚至连蚂蚱都称不上。
眼下事态推演到这一步,他终于反应过来,如意公主所谓带他请功是假,将他抓来当替罪羊恐怕才是真。
是他自己贪功想往上爬,结果一不小心就钻入了公主的圈套。
真是可笑啊可笑。
他太清楚如意公主的手段了,眼下只要他敢在皇帝面前说一个“不”字,他在青州的老小只怕都将不得善终,他除了硬着头皮顶罪已经没有别的选择。
短短顷刻间,李溯的心中转过无数个念头,最终他重重磕一个头,颓然说道:“臣,青州太守李溯领罪。”
谢邺今年十岁,虽还不曾真正掌权,但他温柔敦厚的样子已有几分谢霄当年的影子。
谢邺以失职的罪名削去了李溯的太守之位,又念在他及时营救、护主有功,将他调往永州做一个小小的司马。
这样的结局对李溯来说已经是一种恩赐,他跪伏在地大呼“万岁”,等到走出殿中的时候只觉得自己如在地狱行了一遭。
命若浮萍,不过如此。
谢蘅与谢祯稍后并肩步出宫殿,过了小暑后的天气眼见着热了起来,阳光照在身上令人觉得燥热无比。
谢祯走了几步,率先开口道:“看来姐姐是成心要与我作对了?”
谢蘅嫌阳光刺眼,伸手遮在额角处,态度有几分含糊:“李溯办事不周,害本宫在蛇山上吃了苦头,我自然要找机会严惩他。”
“若果真如此,那羽靳遥与姐姐无冤无仇,姐姐又因何将他赶尽杀绝?”谢祯停下来,堪堪与她对视。
一时间,蝉鸣声愈发显得聒噪,空气凝滞得连一丝风也无。
谢祯说完意识到不妥,旋即恢复了一贯的慵懒笑意。
她拉着谢蘅的手说:“我知道姐姐是恼我那日推你出去。可是姐姐被贼人抓去,妹妹自问有能力踏平蛇山也要将姐姐救出;若那天被抓走的人是我,姐姐又有几分把握救我?”
她所言不假,从这个角度来说似乎的确为她那日的行为找到一丁点的逻辑支撑。
谢蘅故作认同地点点头,又问她:“那妹妹可知道,本宫一个月前在朱雀大街遇刺,是羽靳遥安排的?”
“什么?”谢祯诧异。
“那天母后派我去查羽靳遥的贪污案,我刚刚出宫便遇上刺客,若要说利益相关,我想只能是和他有关,总不能是妹妹你派来的刺客吧?”
谢蘅看进谢祯的眼睛,意味深长地将话锋一转:“可惜了,那两名刺客在鬼司中也未能交代出主使。所以羽靳遥胆大如斯,我怎能不出手整治?”
看来,不光是谢祯会冠冕堂皇地为自己找借口,谢蘅亦活学活用。
谢蘅怎可能不知道那日的刺客是谢祯派来震慑自己的,可她偏偏要说成是羽靳遥招惹在她在先,她才会对羽家下手,如此一来谢祯也没有立场再为羽靳遥辩护。
有那么一瞬间,谢祯看着自己眼前的大晋国长公主,隐隐觉得有些陌生。
她的这位姐姐就应该美貌而无理想,做一朵任人拿捏的牡丹花,如今的谢蘅依旧艳丽,花枝上却不知何时长出了细软的小刺来。
一不当心扎了人,倒还有些刺痛。
到底是她小瞧了姐姐。
谢祯忽的笑起来,不动声色地松开了谢蘅的手:“既然是这样,那姐姐确实做得没错,妹妹还要反过来祝贺姐姐得偿所愿才是。”
“不敢当。”谢蘅摇摇头,“羽靳遥说什么也是妹妹的人,当初对他下手,我心中也摇摆不定,唯恐伤了我们姐妹间的和气。”
“不过今日索性说开了,心中倒也舒服些。”谢蘅说罢骤然一笑,显得无辜又真诚。
两人就这般虚与委蛇地聊了一路,最终到了岔路口就此分别,被各自宫里的仆人簇拥着离去。
凤虞撑一把素面纸伞,站在路边等着谢蘅。
远远看过去他的身形颀长,风姿俊逸,一身白衣清绝出尘,像极了从画上走出来的矜贵公子。
他远远望见谢蘅走来,当即露出一抹温柔笑意,迎了上去。
“主子觉得如何?”他压低了声音问。
谢蘅今日的回答大都是得了凤虞的指点,她背着手在花间的石子路上轻快地跳走了几步,然后回过身来冲凤虞笑开。
“自然是觉得妙极了。”
她接连坏了谢祯的两桩好事,又让谢祯无从发泄,心情岂能不好。
如此一来,她也算是稍稍为蛇山寨中的七十八人出了一口气,至少阻止李溯升官,能让谢祯在朝中又少一个帮手。
谢蘅安静下来,和凤虞并排走在花径上,空气里传来一股浓郁热烈的植物气息。
幽州的避暑行宫建于太祖时期,至今已有了些年头。行宫规模虽不及帝都的宫城气派,但胜在依山而建,行宫之中草木丰茂,故很是阴凉。
按照晋朝的惯例,谢氏皇族每年小暑都会来幽州行宫避暑,待到立秋再启程返京。因而接下来一个月对谢蘅来说,都是极为清闲又惬意的。
晚些时候,设在清凉殿的筵席须得盛装出席。
听说扶余国的王远道而来朝见晋帝。
扶余国地处极北之地,是索离族人的地盘,从前与大晋北部的边疆摩擦不断。五年前,扶余国现在的国王崔东明建国,主动与大晋修好,不动干戈。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待到一轮圆月东升,清凉殿的宫宴也正式拉开了序幕。
大殿正中十余名舞姬正在跳一支《莫愁月》,水袖朦胧,轻纱如雾,将女子柔软的腰肢勾勒得美好而极具诱惑。
谢蘅低头抿一口黄釉绿彩杯中的葡萄酒,一抹红唇愈发显得晶莹润泽。
她的对面正坐着崔东明,是个极高大、健硕的中年男子,皮肤较中原人黝黑一些。
令人意外的是,他身为索离的国王,整个人却内敛得像是一柄未开刃的弯刀,丝毫没有慑人的压迫感,反倒有种沉默的温和。
崔东明的身边坐着扶余国的公主——崔宝珠,她年方十四,正值花儿一般的年纪,额前佩着绿松石额饰,笑起来的时候有一种浑然天成的娇憨。
眼见一曲《莫愁月》终了,舞姬们纷纷鱼贯退下。
就在这时,崔东明起身对晋帝说,他带来了他们索离族中最美丽的女子,愿为大晋国尊贵无比的帝王献舞一曲。
他说罢拍了拍手,果真有一名异族女子走入清凉殿中。
女子的身材高挑,肤色白皙得像是天山上从未被践踏过的雪野,她赤着脚并未穿鞋,脚腕和手腕上都绑着银铃,走动时发出清脆悦耳的铃铛声。
女子走到大殿中央,摆出一个极惊艳的舞蹈起势,然后手掌在耳边轻轻拍了两下,伴奏声由此响起,她便踩着鼓点轻快地舞动起来。
谢蘅这才看清女子的容貌,她原是极冷清的长相,细长的眉,凉薄的眼,鼻梁挺拔却无男相。
最妙的当属她口中衔着的那只桃红色绯扇月季,看起来浪漫而热情,和中原女子的风情绝不相同。
一时间,铃铛声与鼓点融为一体,尽数化作女子舞蹈的陪衬。
她绕过众人大胆扭动着水蛇似的腰肢,在舞乐快要结束的时候翩跹来到谢蘅面前,轻盈得像是一只蝶。
随着最后一声鼓点落下,女子拿下口中衔着那朵绯扇月季,缓缓递给了谢蘅身旁的驸马宋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