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小的伙房内,灶上的大砂锅里正煮着一锅草药。
浅褐色的药液已经沸腾过一遍了,此时正在用文火慢慢温煮着。
一旁还摆有两排小炉子,炉上的汤剂各不相同,分别对应着悬在墙上的药方。
十几只药砂锅同时以各自的频率“咕嘟咕嘟”地冒着泡,乍一听像是有人聚在一块儿窃窃私语,听得久了,又莫名觉得踏实和安定。
“你可知道如何煎药么?”谢蘅并不怎么抱希望地看一眼梁怀陵。
梁怀陵搓搓手,有些迟疑:“从前不曾煎过,但我想或许和煎茶差不多吧。”
“那你可会煎茶么?”
“不怎么会。”
一时间,两人相顾无言,尚未开始劳动,先被屋子里的蒸汽熏出一身薄汗。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一个温润的声音。
虽然透着匆忙听起来却并不显得急迫,像是雨滴落在青花折枝的瓷器上:“赵大人,藿香水可盛好了么?”
谢蘅循声望去,只见是个穿浅色衣袍的年轻男子,眉目温和,令人想起三月里和煦的春风。
他的衣角沾满了污迹和血渍,却将整个人衬托得有一种悲天悯人的情怀。仅仅是往那儿一站,便好似污泥中拔节而起的莲花,洁净而又慈悲。
或许是位救死扶伤的大夫,谢蘅暗自揣测。
男子没找到赵大人,看到伙房里杵着两名陌生面孔,一时有些愣住。
“朝廷拨的赈灾银刚刚到了,赵大人出去忙了,离开前让我们替他煎药。”
梁怀陵说着,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可惜我们……”
不待他说完,男子已经善解人意地笑了起来。
他挽起衣袖来到灶前,舀起一勺药汁放在鼻端下嗅了嗅,同时解释道:
“这锅最大的便是藿香水。水灾后水源污染容易造成瘟疫,熬成藿香水分给群众服下,可以尽最大可能避免细菌滋生。”
一旁的梁怀陵却突然注意到男子的手臂上横着一道伤口,血已经凝固了,却还没有得到妥善的处理,于是他善意地提醒道:“公子,你的手。”
男子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臂,又温温一笑:“这点小伤不碍事的。我叫孟长夙,是松江府济世堂的大夫,直接唤我的名字就好了。”
他说着回过头来望向谢蘅:“劳驾,可否替我将碗取来?”
谢蘅这才注意到她的身后是一只高大的木架,上面垒着层层叠叠的空碗。
她取下一摞,一只一只地递给孟长夙。
孟长夙依次在碗中盛上藿香水,再由梁怀陵将小碗放入木制托盘。
期间,孟长夙极有耐心地向他们讲解了许多煎药的基本要领,诸如:
煎煮之前要先将药材放入凉水中浸泡;
药液沸腾后改用文火慢煎半炷香的时辰才能停火;
要经常搅拌药材让药液充分煮透;
药方上标注后下的饮片须等到第一遍沸腾后再放入锅中。
梁怀陵的记性好,平日里的琴曲他只消听上一遍就能如数弹出,眼下想要记住这些要领,自然也不是难事。
一大锅汤剂很快被孟长夙盛空,足足装了二十只碗,占满两只规格巨大的托盘。
“你们谁和我一起去分药?”孟长夙端起一只托盘,目光在谢蘅和梁怀陵的身上流连。
“我去吧。”谢蘅应下。
她向来反应慢,大抵是年纪大了的缘故,接受新鲜事物的能力比起年纪轻轻的梁怀陵来说,差了不止一点。
只是她原以为端药的活不用动脑子,难度系数能稍低一些,没想到拿起托盘的那一刻,她瞬间就变了脸色。
实在是比想象中沉太多了。
况且这一只盘上摆着十碗汤药,走起路来好似池塘春水,晃晃悠悠此起彼伏,很难让它们同时保持稳当。
比起孟长夙飘逸的身姿,谢蘅着实笨拙得好似十二岁那年在宫里见到的表演杂耍的狗熊。
见她如此吃力,孟长夙贴心地放缓了脚步,指导她:
“脚下走慢一些,抬起头来平视前方,不要过分在意碗里的汤药,这样会走得轻松点。”
谢蘅闻言照做。
果真,当视线不再拘泥于盘子上的碗时,那些原本波澜起伏的药汁都变得平静下来,像是有着某种魔力。
这点奇妙的发现在后来谢蘅统领西北军的时候同样适用。
她要的从来都不是一场战争的胜负,因而应当将目光放得长远一些,为大晋未来十年乃至百年的格局着想。一旦跳出斤斤计较于的眼前得失的怪圈,暂时的成败就会显得不再那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