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谢蘅的长公主身份暴露以后,她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再见到在松江府认识的那群人,毕竟是她隐瞒身份在先,难免显得不那么真诚。
正好她最近身子骨不太利索,干脆就闭门休养了三日,除凤虞以外一律不见外人。
到得第四天,她终于憋不住了。
眼下已经过了戌时,凤虞无论平日里多么繁忙,晚上总要抽出时间来陪她用晚膳,顺便汇报一下外面的救灾进度,可今天却迟迟未见到他前来。
赵良慕派来伺候谢蘅的丫鬟叫做白桃,是个机灵聪慧的,偶尔会让谢蘅想起从前跟在自己身边的大宫女榴心。
谢蘅等得无聊,便让白桃去前院看看情况。
白桃很快回来,站在门口对她说:“回公主,凤虞公子说今日前院事多,不能来陪公主用膳了,还让公主早些歇息,不必等他。”
真是奇怪。
分明海水退潮,飓风已经平息,前院的伤员也一天少比一天,眼下的当务之急无非是调拨大量人力去修建堤坝。
凤虞在前院充当大夫,并替赵良慕协理事务,若不是生出了变数,他怎可能会手上的事情突然多了起来。
谢蘅觉得不妥,再看那白桃远远地立在门口,仿佛在回避什么。
“你走近些。”她沉声吩咐道。
白桃闻言果真走近几步,却堪堪在桌边止步,不肯再往床前靠近。
看白桃如此小心谨慎的模样,倒是和凤虞这两天的态度同出一辙,似乎在刻意和她保持着距离。
谢蘅的心头一沉,隐隐已猜到几分,当即要下床亲自去前院一探究竟。
可她到底是病了这些天,身上没什么气力,险些一头栽到床下。
白桃看得惶恐,冲上来将谢蘅扶住,顺势跪在地上恳求道:“请公主待在房里好生休息吧,不要外出了。”
谢蘅抽回手臂,问白桃:“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们一个两个都要瞒着本宫?”
白桃咬了咬唇,低下头去:“凤虞公子不让说。”
“他是主子还是我是主子,现在是本宫在问你!”谢蘅的语气加重几分,她当然不想为难白桃,可被人瞒着的滋味着实不好受。
白桃没了辙,只好如实交代道:“近来城中有人头痛发热、呕吐腹泻而亡,孟大夫他们怀疑是得了,得了瘟疫。”
纵使谢蘅从小养在宫里,却也清楚地知晓瘟疫两字的分量。
且不说历代史书上记载频频,光是十年前的那场百越瘟疫犹历历在目,那是大晋有史以来蔓延时间最长、扩散范围最广、感染人数最多的一次时疫。
当年朝中负责监察疫情之人正是谢霄。
他携众多医者奔赴万里去到百越,却始终没能控制住疫情,一直拖到当年严冬,瘟疫才自行退去了。
那是真正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的人间惨象,谢霄回京后一度郁郁寡欢,自责没能保护好百越那片土地,以及他的子民。
眼下谢蘅听到瘟疫可能会在松江府爆发,只觉得眼前一黑,有些眩晕。
很快,她稳住心绪,沉着地对白桃说:“扶本宫去前院。”
此时,松江府衙的门前摆着三具用白布掩住的尸体,周遭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百姓,将整条路口堵得水泄不通。
其中大半是来凑热闹的,真正情绪激动的唯有最前面的几名死者家属。他们坐在尸体面前呼天喊地,嘴里喊着“知府大人不近人情”。
赵良慕站在台阶上,脸色已经很不好看。
他自问是个爱民如子的父母官,为官多年始终将百姓放在首位,可眼前这几个泼皮无赖的要求,他断然不能答应。
这死去的三人生前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头疼发热、呕吐腹泻的症状,济世堂的大夫推测有可能是瘟疫,为了防止扩散传播,应当立即将尸体焚烧。
可他们的家属坚持要将尸体带回坟茔下葬,讲究一个入土为安。
孟长夙仍在好脾气地规劝他们:“如若瘟疫真的爆发,这些尸首将会成为隐患极大的感染源,必须立即处理,还望几位顾全大局。”
“我阿爹生前最后的嘱托就是务必要入祖坟,你们这些大夫张口就怀疑是瘟疫,可证据呢?空口无凭,为什么要我阿爹牺牲!”其中一人反驳道。
一时间,人群中议论纷纷,竟有不少人在指责官府的做法不近人情。
孟长夙见状,只能无奈地回过头和赵良慕对视一眼。
赵良慕意识到,关键时刻非使用强硬手段不可了,于是他紧了紧腰带,衣袖一挥:“本官已经拿定主意,来人!”
他的命令尚未下达,一名家属从地上爬起来喊道:“都怪大夫信口开河,扰乱视听!”
那人说着,竟从袖中掏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朝孟长夙刺去。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凤虞就站在孟长夙的身边,他迅速反应过来,将孟长夙拉向一边,同时抬起手臂去挡袭至面前的小刀。
他二人今天皆穿白衣,再加上身量相似,站远了看竟没有什么分别。
那只匕首深深扎入凤虞的右手小臂之中,鲜血飞溅而出,瞬间染红了衣袖,几乎是同时府衙的侍卫扑上前去,将那人制服。
谢蘅来到前院时正好看到这一幕,心火“腾”地一下燃了起来。
凤虞似感应到什么,抬起头来和她对视。他的眼神冷静而坦然,像一汪深不见底的潭水,其中制止的意味十分明显。
是了。
官府与民众站在了对立面,谢蘅作为代表朝廷的长公主,表态自然得万分谨慎。她固然可以强制压下民怨,可那并不利于问题的解决。
因而谢蘅生生控制住火气,当受伤的凤虞被人簇拥着和她擦肩而过的同时,她仍然目不斜视地走向面前的群众,只是右边的眼睫轻轻颤动了一下。
这才是一国公主该有的样子。
冷静、自持、高高在上,不能惊慌失措,不能大哭或者大笑,所有一切不该有的情绪不能在外人面前流露。
在那一瞬,谢蘅想起幼年时曾偷偷仰望过无数次的母后。
那时母后的身份还是圣德皇后,在东极坛上接受群臣供奉的时候永远端庄而得体,就像一尊毫无瑕疵的神像。
时光流转,她终究还是离母后更近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