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蘅的心里藏不住事。
自从她得知白年年是谢霄留下的最后一张底牌之后,她便感到无比惆怅,既是怀念大哥的高瞻远瞩,也是感慨自己始终走在大哥的身后。
她无精打采地下了山,和白桃换回身份后,回到公主府倒头便睡。
这一觉睡得可谓是天昏地暗,浑浑噩噩,再度醒来外面的天色已然黑透。
白桃正好端了宵夜进来,谢蘅揉着太阳穴问她:“几时了?”
“已经过了子时了,公主吃些吃食,便继续睡吧。”白桃说着顿了顿,似乎想起什么,“沉浮刚回来不久,现在还在外面候着,可要叫他进来?”
谢蘅心头一跳,点了点头。
沉浮是她暗中派去调查凤虞的身世背景的,回来得如此迅速,想必是有了消息。
不一会儿,沉浮便风尘仆仆地进来,将怀里的文书递给谢蘅。
其实,凤虞父亲的身份早就已经呼之欲出。
十几年前做过京官,十年前全家遭人暗杀,家中公子和凤虞的年纪一致,如此多的条件须得全部重叠吻合,唯有当年的翰林学士萧泽臣。
只见文书上清楚地写着,萧泽臣十年前调任杭州知府,举家迁往浙江的途中遭人毒手,萧家十余人未留活口。
萧家是京陵有名的书香世家,三代往上也曾出过几位丞相、尚书,可惜到了萧泽臣这一辈已经逐渐没落,
萧泽臣科举高中以后,先是在家乡京陵为官,后来好不容易调入翰林,没两年又调往杭州。
可见他这一生仕途不顺,几经沉浮,都不曾触及到权力中心。
可就是这样一名履历平平的大臣,竟然在离京的前两天,接到圣人的旨意携亲眷入宫。如此恩宠,委实耐人寻味。
谢蘅想不明白,展开文书继续看下去,终于顿悟。
原来,萧泽臣的妻子是风家的大小姐——风玉如。
风家是京陵巨商,亦是当今圣德皇太后的远房表亲,虽然往来极少,但这位风家大小姐生前见了太后,理应还要唤一声表姐。
或许正是因着这一层关系,在萧泽臣外调之际,太后想起来应该照拂一下她的这位远房表妹,这才宣他们进了宫。
如此看来,当年那个陪谢蘅放风筝的陌生少年,确是萧家公子无疑了。
萧家公子如若还活着的话,今年应当年满二十七岁,名唤萧君虞。
萧君虞取其母姓,再稍加变化,堪堪就成了凤虞。
原来凤虞他,竟是萧家遗子。
谢蘅感到诧异,生生将那封文书捏出了皱痕,半晌才抬起头问沉浮:“这么多年过去了,难道就没有查出当年的行凶之人吗?”
沉浮摇头:“萧君虞死后的第二年,姑苏一带曾兴师动众地大肆剿匪,据说有座山头的土匪认下了这桩罪行,案子也就随之破了。”
谢蘅蹙眉不语。
萧家覆灭,绝不可能是土匪作恶这么简单。
否则凤虞也不会说,他暗中调查多年,也未能找到真凶。
如今看来,她想要调查萧家的事,只有两条路行得通。
一是去向太后请教,当初萧泽臣外调可有什么不妥之处;二是去吏部找到当年下调任的那个人,看看是否留下蛛丝马迹。
只是,贸然去找太后讨教此事,实在不妥。
太后多疑姑且不说,谢蘅从东南归来后,心里面始终对太后怀有一个疙瘩。
是为了谢霄七年前遇刺的那件事。
彼时父皇已经病得很重,母后在朝中说话极有分量。谢霄死后,朝廷调查百越的态度敷衍、不曾深究,想必正是母后的意思。
谢霄若是好好地活着,自会在父皇薨后顺理成章地继承皇位,太后并非其生母,终究不能同心。
可只要谢霄死了,皇储后继无人,皇位就会落在年幼的谢邺头上,太后理所当然地拥有监国摄政之权,堪称最大的赢家。
因此,尽管知道谢霄之死与母后并无直接关系,可谢蘅对其仍有怨气。
怨她只顾着扶持谢邺登帝位,而让谢霄的真正死因蒙尘多年。
这也正是谢蘅回京两日后,还不曾去看望太后的原因。
谢蘅将那纸文书在灯下烧毁,来到窗边负手而立,窗外月明星稀旷然怡人,和这屋子里弥漫着的淡淡焦味形成鲜明对比。
沉浮见长公主衣着单薄,在窗边吹着夜风,原想开口提醒,可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
他本就是话极少的人,又站了一会儿,方才请辞。
谢蘅陡然回过头来,柔软的发丝在风中起伏,有种捉摸不透的风情。可她的目光却极尽冷清,深深望进沉浮的眼中。
“已经七年了,你还是不肯告诉本宫,城郊遇刺那天你究竟去了哪里吗?”
沉浮闻言,当即跪在地上,犹如一座沉默的峰峦。
谢蘅不由冷笑。
他总是这样。
每每提及此事,他便摆出一副罪该万死的模样,似乎哪怕是她立即下令将他处死,他也毫无怨言。
谢霄确实死于扶桑氏之手不假,可如若遇刺当日,沉浮能护在他们身边,扶桑氏派来的玄麒能否得手也未可知。
偏偏沉浮在那一天如同人间蒸发,事后情愿以死谢罪,也绝不肯说出自己去了何处。
谢蘅几乎可以肯定,那批刺客虽然来自百越,可京中亦有人想要谢霄死,甚至不惜在暗中推波助澜,提前将沉浮调虎离山。
那个人会是谁呢?
会是获利最大的太后所为吗?
谢蘅脸上的冷笑更深,她来到沉浮的面前蹲下,两人顿时齐平对视,距离不过咫尺。
在那一瞬间,沉浮只觉得胸口气血翻腾,下意识想要退让,却被谢蘅轻轻扶住了肩头。
“本宫不逼你。本宫等着你有一天想通了,亲口将实情告诉本宫。”
沉浮很快从长公主的房间里走出来,他惯着黑衣,转眼便融入浓稠的夜色之中。
公主府后花园的林子里,一群寒鸦猛然被惊飞,扑棱着翅膀在空中盘旋。
沉浮重重倒在地上,望着天上一轮冷月,一动不动,像死了一般。
十六年了。
他来到长公主身边成为护卫,已经整整十六年了。
他自知罪孽深重,已是身陷地狱,惟愿以戴罪之身,守护公主万事顺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