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蘅迈进宫殿的时候,身上的宝蓝纱大领披风被一阵风吹得扬起,旋即有小宫娥上前来替她将披风摘了。
她晃着手中茶包三两步来到谢衍的书房,见他独自一人坐在案前发愁,手边是用雨水煨着的一壶苦丁,御膳房刚送来的茶点也还不曾吃。
谢蘅抿嘴笑,将从狮峰山庄带回的苦丁茶包随手放在桌上:“听说二哥最爱苦丁,我且借花献佛一回,二哥先喝着,若觉得好我再去讨。”
她说着顿一顿,瞥了眼谢衍面前的小金剪子和一叠堆得老高的描金剪纸,便知他是在担心乐游宴的事情。
这乐游宴,在大晋皇室中由来已久。
宴会起初是太祖皇帝一手操办的。
原因是太祖皇帝觉得,皇子公主万不可只醉心于权术,而应当诗书礼乐兼修,培养出高尚的道德情操,如此才能将江山坐得长久。
每到这一天,皇室中人司琴的司琴,司瑟的司瑟,司笙的司笙,司编钟的也可将编钟抬出来敲那么两下。
总之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吹拉弹唱舞,无一不可。
除了皇室成员们需要亲自上场以外,做臣子的总也要来个君臣相和,再不乏几个有心的请来当世一流的风雅名家操琴助兴,这乐游宴渐渐就成了大型皇室成员文艺汇报演出兼举世无双的文艺盛会。
诚然,即便是皇室成员,也不是每一位都能充分继承太祖皇帝的文艺细胞的,每年总有几个皇子公主因没有拿得出手的节目而抓耳挠腮、羞愧不已。
好在这个情况到了谢蘅这一辈,已经宽容了许多。
从前先太子谢霄在世的时候,仁义儒雅天下皆闻。可即便是谢霄这样完美的储君,也并不擅长舞乐一事,每逢乐游宴,总是墨宝一挥写一篇贺新春就算交差。
到了同样不善音律的谢蘅这里,堪称尽得谢霄的真传,每年也总是和着音乐,用簪花小楷洋洋洒洒做一篇赋权当才艺展示。
仔细想来,前年她做的是霜降赋,去年做的是冬至赋,今年预备再做一篇大寒赋,眼见着节气快要被她写了个遍,明年还真得费些心思琢磨出新花样才好。
再说回谢衍。
今年是他生平头一回参加乐游宴,紧张是在所难免的,但他本人也并不是没有拿得出手的才艺。
比方说,剪纸就很合适。
谢蘅拿起桌上一张剪到一半的金鸡报晓图放在光下细看,窗外的阳光穿过空隙漏进来,照在她白皙素净的脸上,衬得她的侧脸有种暗香浮动的静气。
在那之后,她微微偏过头来问谢衍:“届时和着音乐做一张剪纸也不失为一个好法子,你还在担忧什么呢?”
谢衍欲哭无泪:“做剪纸到是没有什么,可问题偏偏就出在了和乐上。今早五妹妹那边来了信,说她要在乐游宴上同我一块儿登台,她弹琵琶,我来剪纸。”
谢蘅知道谢祯已经开始有意接触谢衍,因而又问:“祯儿的琵琶向来弹得不错,和她合作你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就是不知你们可商议好要弹什么曲子没有?”
有那么一瞬间,谢衍的表情忽然变得十分微妙:“她已经定好了曲目,就弹《十面埋伏》。”
谢蘅的嘴角抽了一抽,忍了半晌这才憋住不曾笑出声来。
这谢祯也果真是刁钻,摆明了想要为难谢衍,奏这么一支杀气腾腾的曲子,谢衍的这幅金鸡报晓图倒是极难与之相配了。
窗外的风雪终于停了,谢蘅将剪纸放回桌上,另从一旁的青花粉彩扇形盘中挑了块蜜橙糕来吃,边吃边说:
“太祖皇帝当年打江山的时候,曾带领五百轻骑攻下守军上万的红枫城,此一战太祖英勇无双如有神助,至今仍是一段佳话。”
她说着,将剩下的半块蜜橙糕一并塞入口中:“照我看,你不如就剪一幅红枫城大捷吧,一来可以歌颂太祖的丰功伟绩,二来配《十面埋伏》倒也应景。”
谢衍听了连连称妙,提起笔就要勾勒红枫城的草图。
晋帝身边的胡旋公公在这时传来消息,说是陛下听闻长公主进宫了,邀请公主和二皇子去秋溟池一聚。
冬日里的秋暝池早在接连的几场大雪中结了冰,站远了看,犹如一块巨大的琉璃镜面,倒映出淡色的高远天空,再加上满园的银装素裹,好一番摄人心魂的冰雪景致。
谢蘅尚未走近,便听见长空里传来一声飘逸的笛声。
只见邺儿穿了便服立在池边,吹着一支碧绿玉笛,结冰的水面上穿着绿萼梅色小袄翩翩起舞的姑娘,正是从北地来的宝珠公主。
谢蘅陡然止步,连带着将毫无察觉、仍要上前的谢衍也一并拦住。
谢衍一头雾水地回头望她一眼。
谢蘅倚着身边一棵光秃秃的金钱榆,目光追随着崔宝珠的舞姿飘忽不定,半晌,忽就弯起嘴角轻轻笑了那么一下。
“本宫和宝珠公主一般大年纪的时候,也曾遇到过那么一个心意相通的人,可惜后来我们蹉跎了许多年岁,也枉走了许多弯路。如今虽然侥幸能够相伴左右,可本宫还是不知道要如何才可以与他长相厮守。”
谢蘅的声音渐渐淡下去,看向宝珠的眼神里添了几分艳羡。
谢衍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犹豫良久,终是抬起手来拍了拍她的后背,叹一口气道:
“长相厮守这个事情呢,其实是很难的。
母妃在世的时候,曾张罗着替我娶过一位王妃。王妃做事总是雷厉风行,常嫌我性子温吞吞的,不过她笑起来很好看,有一对又深又大的酒窝。虽然王妃的脾气不大好,可同她呆一块儿我便觉得高兴,为此我乐意一辈子被她嫌弃性子慢。”
邺儿的笛声在这时变得悠扬高亢起来,崔宝珠亦随着乐声转圈转个不停,在这样鲜活明艳的光景里头,只听得谢衍继续惨淡地说下去:
“可惜后来王妃死于难产,那个孩子也死了。是我亲手将她们封入棺椁,那个时候我就晓得,原来长相厮守是很难的。所以,趁着你们现在还能相伴,不妨好好珍惜眼前的时光吧,未来的事情也不是你我能说了算的。”
谢蘅的心思被触动,又反过来安慰了谢衍几句。
正好邺儿的笛声止住,他二人便从榆树下走出去,陪着陛下和宝珠公主一同喝了些茶,吃了些点心。
过了几日,谢蘅熄了灯正躺在床上胡乱想着心事,忽然感到身后的床榻一矮,一股浓郁的沉香气息犹如汪洋将她包裹其中。
是出去办事的凤虞回来了。
她仍旧面朝里侧,也不回身,只是由着凤虞从身后抱住自己,当下觉得心安。
“榴心我已经接回来了,今晚暂且安顿在觅红池,明日她便会按照计划落难,为熊文廷所救,赚取他的信任。”
操控人心向来是凤虞的拿手好戏,将这桩事情交给他办,她自然放心不过,于是轻轻“嗯”了一声。
凤虞静静抱了她一会儿,又道:“榴心说她愧对主子,想在进熊府前再见主子一面。”
谢蘅闻言愣了愣,觉得榴心除了喜欢上宋檀以外,并不曾做过其他什么对不起自己的事情,当初打榴心一顿鞭子赶出京城去,两人之间便也两清了。因而她实在担不起榴心这句愧对。
夜色中,她清清嗓子回道:“叫她好好做成这桩事,之后拿到她该得的赏赐,就不必再来见我了。”
“是了,我料想主子也是这样想的,便提前这般对她说了,她听后果真也不再勉强。”
凤虞的回答极合她心意,谢蘅忽然转过身来,直直看进他那双璀璨如星辰的眸子,问道:“你相不相信我们能长相厮守?”
两人的呼吸近在咫尺,凤虞毫无征兆地欺身将谢蘅压在身下,低头在她的耳边轻笑起来:“主子的意思是想同我长相厮守?”
谢蘅被他温热的气息弄得十分痒痒,忍不住就咯咯笑出声来,躲闪中,两人的青丝竟缠在了一块儿,颇有几分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的意味。
此时距离乐游宴,还有整整十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