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乔的母亲是汉人,姓俞,父亲是苗人,姓乔。
他没有见过母亲。
却又好像母亲无时无刻都在身边,在父亲的大肆赞美里,在叔父的嗤之以鼻里,在族人的讳莫如深里。
父亲说,母亲是世界上最温柔的女子,秋眸似水,笑靥如花。
叔父说,母亲是祸水红颜,他们苗人大概祖上欠了她的。
族人说,母亲,他们早就记不清了。
父亲总是一边教他晏语,一边出神,后来,和他一起听山下夫子的课。
他慢慢长大,父亲却越来越喜欢对着下山的路出神。
父亲说,母亲是被逼嫁的,那时候,父亲恰好下山,遇见逃下花轿的母亲。
珠玉早就散了一路,山路的荆棘,促成了母亲的浑身狼藉,也给了父亲机会。
红衣女子跌跌撞撞飞奔而来,父亲总是说,那是最美的画。
父亲总是这么说。
他赶考那天,父亲送他到山下,父亲说:“阿乔,你的骨子里,有一边是晏民的血,无论结果如何,都要记得。”
他前去京都城,像个普通的晏民。
一连几天的封闭考试,俞乔撑到了最后。
也笑到了最后。
前三甲,探花郎,打马游街,风光无两。
可是,等他回到允城,却只看见父亲的尸骸。
叔父他们三缄其口,族人闭口不言,只是在吊唁结束后,让他继承了父亲的衣钵,成了苗人最新的王。
父亲养了一辈子的小白它们,现在也只认他。
他谢绝了晏朝的封官,再也不下山。
他只想知道,父亲到底是怎么死的!
他只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多年前,发生了什么,让他从未见过母亲,现在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他又没了父亲!
他学会了所有的毒,甚至差点儿碰了蛊。
也就是那个时候,被叔父当场发现。
四目相对,唯余失望。
俞乔却并没有打算放弃。
二十年来,那是叔父第一次动手打他。
其实不疼。
可是,却更像是疼进了骨子里。
叔父静静看着他,缓缓开口。
那段尘封的过去,终于铺成开来。
父亲一见钟情母亲,帮助母亲避开了追她的家丁和迎亲的仆从。
躲躲藏藏了三五天,情窦初开的姑娘,俊朗睿智的少年,很快就私定终身。
却在最后父亲开始犹豫了。
母亲差点儿自尽,才换来父亲的坦白。
苗人早就归顺,亦无人再碰蛊毒,却还是不能为世人所容。
哪怕是无甚在意的官员,也抵不过流言蜚语,更抵不过百姓的抗议。
母亲却毫不在意。
就在礼成的那天晚上,大量晏军涌入山寨,所有族人都被抓了。
却又在一年后被莫名其妙放出来了。
几经辗转,父亲终于知道了真相,也终于找到了在乡野之间的俞乔。
原来,母亲要嫁的,不是普通人家,而是一个乡绅的独子,乡绅是某京官的族亲。
而母亲家中,是地方长史。
无论是哪一个,都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可是,当母亲以死相逼的时候,长史终于还是动摇了。
好不容易劝下了女儿,却发现,不是他们劝下了,而是,腹中的孩子劝住了她。
几经震怒,可是,如果想母亲活着,这个孩子,就不能流掉。
春去冬来,叶子青了又黄,长史家的姑娘悄无声息诞下男婴,大夫却一个个都无力回天。
弥留之际,最后的话是,放了他们。
长史不肯。
却在女儿死后,孩子又失踪时,彻底醒悟,显然,为时已晚。
所有活着的苗人都被放了出来。
三百人的苗寨,却连半数的人都没有留下。
活下来的族人没有埋怨父亲,就好像没有任何不满。
可是,连尸骨都寻不到的亲人,是真真切切没有了。
时隔一年,苗寨早就化成了灰,那一把火,印在所有人的脑海里,燃在每一个寂静夜的梦里,卡在所有人的喉头。
重建苗寨刻不容缓,一次次的下山采购,父亲却还是忍不住打听母亲的下落。
长史家的嫡女,丢尽了家里颜面,早就在众人面前彻底失踪了。
甚至,他们一家,都搬走了。
一次次的满怀希望,换来的都是更深的绝望。
直到父亲遇到私逃的婢女,这一切才终于有了结局。
俞乔被带回苗寨,随母姓,冠父姓为名,习晏语,通晏文,善骑射。
俞乔更像是个晏人,而不是苗人。
就连长相都是。
继承了母亲的白皙,如玉少年郎,翩翩世无双。
而父亲的死,是抑郁成疾,是相思之苦,是喜报回乡时的释然。
俞乔在祠堂坐了一整天,回去倒头就睡。
一切安排妥当,下了山。
当年的长史,已然垂垂老矣。
站在他面前,俞乔的千言万语,都化作了一句“保重。”
回到允城,他没有上山,走遍了允城每一寸土地,一一到了当年故事里的地方,俞乔彻底释然。
却也就是他走遍了整个允城,才会被下毒。
太拙劣的毒。
他随随便便就解了,却什么都没让那些人发现。
他以为,那是官府的人。
却又觉得不像。
允城的那个钱守义,是才升职不久的,行事作风,不至于这么卑劣。
还没等他猜个大概,却听见了那些人的对话。
晦涩难懂的语言,不是大晏的官话,不是允城的方言。
俞乔记得,他们科举考了这个,如果他现在没有记错,这是柔然语。
那是个小国家,几次依附大晏。
这个时候,那群人,却在说,俞乔是不是发现他们了。
在说,俞乔是什么人,能不能除掉。
在说,他们的计划,还没成功,不能被坏事。
听着这些话,俞乔几乎忍不住想冲出去。
却又慢慢冷静了。
他们的计划,怎么看,都不会是什么好的。
就算是不能怎么样,也不会是对大晏有利。
只要他们成事了,也算是他们看不上苗人的代价了吧?
俞乔想着,忽然就笑了,苗人不习蛊了,甚至都不怎么制毒了,反而习药理,个个都通晏语,识晏文。
甚至俞乔自己成了那一年的探花郎,凭什么,他们凭什么看不上苗人!
朝廷都一视同仁,一群目光短浅的乡野村夫,凭什么!
俞巧想不透,却慢慢躺了回去,闭上了眼睛。
好长的一夜,才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