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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维斯托克斯方程(1 / 1)

周一早晨五点,林知夏起床了。她的妈妈正好进货回来,爸爸和妈妈都在整理仓库。而林知夏穿着拖鞋,轻手轻脚地踏进厨房。

她削了两个苹果,捣碎成泥,加入冰糖和淀粉……妈妈的声音突然在她背后响起:“夏夏,你在忙什么?”

林知夏回头看着妈妈,诚实地描述:“妈妈,我想做两个苹果馅饼。”

昨天晚上,他们家刚吃了饺子,冰箱里还留着几片面皮。

妈妈用一盆自来水洗手,拿出冰箱里的面皮,然后才对林知夏说:“你回卧室去睡觉吧,夏夏,妈妈给你做苹果馅饼。”

林知夏打了一个哈欠,揉了揉眼睛:“我想自己做嘛。”

“你没做过饭,不会用煤气,身高还没水管高,你能干什么?”妈妈下达最后通牒,“回去睡觉,到了六点,我叫你起床。”

林知夏确实很困。她返回卧室,卷着一床棉被,很快就睡着了。等她醒来时,她闻到了苹果馅饼的香味。妈妈把馅饼装进了盘子里,摆在灶台边上晾凉。

林知夏用一只玻璃饭盒装好馅饼,再把饭盒塞进了她的书包。

这天早晨的上学路上,林知夏连蹦带跳,湛蓝的天空一望无际,她的心情好得无与伦比,每一步都仿佛踩住了云朵,使她的灵魂和躯体一同飘荡在自由自在的风中。

水族馆!水族馆!参观水族馆!

书包里还有草莓牛奶、草莓饼干、苹果馅饼!

林知夏超级开心!

林知夏带着她的全部资产,兴高采烈冲进四年级(一)班的教室。

学校巴士将在早晨七点五十抵达校门口。而现在只是七点十分,教室里人影寥寥,较为安静。

江逾白已经来了。

江逾白站在座位旁边,观望着一楼的校园景色。林知夏跑到江逾白面前,打开保鲜袋,取出袋子里的饭盒,又递给江逾白一只叉子。

她说:“这是我家里做的苹果馅饼,我自己调的馅,你尝一尝吧。”

江逾白一点也不饿。但是林知夏双眼放光望着他,他不好意思拒绝,只能勉为其难地接受。他低下头,咬了一口苹果馅饼,细嚼慢咽之后,才缓声说:“挺好吃。”

林知夏扬起头:“你喜欢就好。这是你的饭盒,我把饭盒还你。”

江逾白谢绝道:“送给别人的礼物,我不会收回。”

“苹果馅饼你还要吗?”林知夏发出疑问。

江逾白十分矜持:“谢谢,不用了。”他有一身铮铮铁骨,绝不容许自己被食物收买。

林知夏观察着他的神色,故意说:“那我拿去给别人吃吧。”

今天早晨,劳动委员韩大伟同学六点五十就到校了。韩大伟独自一人打扫了一遍教室,正是饥肠辘辘的时候,当他听见林知夏说:拿去给别人吃,韩大伟三步并作两步跳到了林知夏的身边:“林知夏!你有什么好吃的?”

“这个!”林知夏举起饭盒。

“给我!”韩大伟双手去接。

江逾白扯开自己的书包,扒出一大袋海南特产的果酥和椰糕。这些品相上佳的零食,全被他扔给了韩大伟。

刹那间,韩大伟的一腔惊讶化作狂喜:“哇!江逾白!你这么大方啊!”

江逾白从林知夏那边接过饭盒,重新拉上书包拉链。他没说一句话,深藏功与名地坐回原位。

林知夏背对着他,望向窗外,摆出一副算尽天下玄机的样子:“江逾白,你长大以后,也会是这种性格吗?”

“什么性格?”江逾白认真地反问。

“就是那种性格,”林知夏形容道,“你心里想的,和你嘴上讲的,不太一样。”

江逾白正要反驳她,她回头对他一笑,他一下子忘记了自己要说的话,像个哑巴一样安安静静地待在座位上。

*

这一天早晨的七点四十,四年级的七个班级都排好了队伍。

每个班除了班主任之外,还有两位带队老师。老师们三令五申,要求所有学生必须遵守海洋馆的规章制度,切忌乱跑乱叫,损坏学校的声誉。

吴老师面朝着四年级(一)班的同学们,再次强调道:“你们走出这个校门,代表的就不只是你们自己,还有老师的脸面,学校的脸面,你们知道吧?我们一班是重点班,也是年级排名第一的班级,你们一定要遵守秩序,要有集体荣誉感!好吗?”

同学们齐声高喊:“好的!”

气势磅礴,直冲云霄。

吴老师摆了摆手。班长董孙奇急忙跟上吴老师的脚步。随后,全班同学秩序井然地走上了公交车。

江逾白坐到了最后一排,董孙奇和丁岩都是他的邻座,而林知夏和甘姝丽坐在他的前方。两个女孩子交头接耳说着悄悄话,很快就“咯吱咯吱”地笑了起来。

丁岩开口问道:“林知夏,你们在讲笑话吗?带我一个,我也想听。”

林知夏和甘姝丽玩得太开心,完全忽略了来自座位后方的丁岩的请求。

丁岩双手撑在膝盖上,扭头就对江逾白说:“我有个好主意。”

江逾白问他:“什么主意?”

丁岩鬼鬼祟祟地低语:“林知夏和甘姝丽都不告诉我,她们在讲什么笑话。我和你多笑几声,等她们来问我们,我们也不告诉她们!”

解释完毕,丁岩发笑:“哈哈哈哈,江逾白,哈哈哈哈。”

江逾白说:“神经病。”

丁岩被异性朋友、同性朋友双双抛弃,一下子体会到了生活的不易。他抬头时才注意到江逾白的左耳挂了一只耳机。他凑近了细瞧,发现江逾白的手中捧着一只4播放器。

4播放器!

别说4了,丁岩想买3,他爸妈都没同意。

丁岩勾住了江逾白的肩膀,恳求道:“4借我玩玩。”

江逾白答应了。于是,4播放器落入丁岩的手中。

丁岩注意到,这个4播放器是纽曼公司今年九月份才出的最新款,显示屏和丁岩的手掌一样大,屏幕清晰,分辨率高,金属按键带着一丝钝感。丁岩一指头按下去,整个人顿时飘飘然,仿佛和2004年的最新高科技无缝接轨。

“你有哪些视频?”丁岩迫不及待地询问。

“名侦探柯南、神奇宝贝、黑猫警长。”江逾白操纵按键,调出播放列表。

邻座的董孙奇探出头,惊呼一声:“名侦探柯南!”

“我们看黑猫警长吧?”丁岩却说,“我爸不让我看黑猫警长,他说黑猫警长死了好多人……不对,是死了好多动物。”

江逾白不甚在意:“随你。”

丁岩立刻选择了黑猫警长第四集,这一集名为“吃丈夫的螳螂”。

“吃丈夫的螳螂!”丁岩惊叹不已,“我靠!这名字,好带劲。”

前排的林知夏忽然转过身来告诉他们:“我从《生命科学研究》里看到,雄螳螂在交尾过程中被雌螳螂吃掉的概率不高。因为雄螳螂的翅膀发达,飞行能力强于雌性螳螂。它趴在雌螳螂的背上……”

讲到此处,林知夏猛地顿住。

丁岩、江逾白、董孙奇三人都怔怔地看着她。

她像是在大白天撞了鬼一样怯生生地缩回自己的座位。她的脸颊红透了,红晕蔓延到耳根。突如其来的强烈尴尬感如同蚕茧般细密地包裹着她,包得密不透风,她几乎要喘不上气了。

“我刚才是在讲科学!”林知夏小声宣告,“你们几个懂不懂?”

江逾白带头回答:“生命科学。”

林知夏轻舒一口气:“对!就是生命科学。”

她和甘姝丽互换了位置。她坐到了窗边,甘姝丽靠近走廊。

巴士内部挂着一种蓝色窗帘,这种可折叠式的窗帘被林知夏推到了另一侧,方便她凝望窗外的风景。巴士刚刚登上了高架桥,载着一车乘客,越攀越高。远处的摩天大楼鳞次栉比,城市的天际线错落有致,蓝天白云和城市景象浑然融为一体。

看着眼前的现代社会缩影,林知夏不禁想到了人类文明的起源。她想到了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上的苏美尔文明——学界公认苏美尔人的楔形文字是人类历史上可供追溯的最早的文字记录。还有,发源于长江的良渚文明。在距今约四五千年之前的良渚之地,中国人已经能制作精美的玉琮、玉璧、漆器和丝绸。

玉琮和玉璧都是古代中国人在重大仪式上……比如祭祀时所使用的礼器。古人讲究“以璧礼天,以琮礼地”。好像全世界所有古代文明留下的奇观都与天地神明、宗教信仰有关,这是为什么呢?林知夏产生了新的思考。

她又记起,南美洲的普玛彭古遗迹是一大堆加工精细的巨石阵。巨石阵的用料都是坚硬无比的安山岩和闪长岩。而一万五千年前的普玛彭古人能在那种岩石里钻出完美的圆洞、水平的直线、标准的直角多边形。她怀疑那些遗迹是铸模而非打磨形成。

当甘姝丽开口问她:“林知夏,你在想什么?”

林知夏只能含糊地回答:“我吗?我也不知道。”

*

又过了二十分钟,学校的巴士来到了海洋水族馆的停车场。

秋日的天色澄明,无风无雨,气温也不冷不热。林知夏下了车,站在班级队伍里,欢欣雀跃地蹦蹦跳跳。

“水族馆!水族馆!”她开心地嚷道。

“安静!”吴老师在前方发布命令,“你们都给我安静下来!不许发出噪音,保持队形!谁都不能掉队!少一个人,咱们都不能回家!”

同学们顿时集体失声,乖乖跟着老师踏进水族馆的正门。

水族馆为每个班级安排了解说员。四年级(一)班的解说员是一位二十岁出头的年轻姐姐。她穿着工作制服,带领一群小朋友走过大厅。

包括林知夏在内的一部分游客忍不住“哇”了一声。因为他们正在穿越一条海底隧道。众人的头顶是一道拱形玻璃,数不清的海洋生物就在玻璃的另一侧缓缓移动。

这些来自海洋的曼妙生物,完美地呈现了流体力学。

它们蛊惑林知夏停住了脚步。

色彩斑斓的浅海世界近在咫尺之间。林知夏扒住玻璃,喃喃自语:“好多鱼,好多好多鱼。”

各种鱼类缤纷满目,林知夏都看不过来。

江逾白却反应平平。他旁若无人地从林知夏身边走过。林知夏很奇怪,就问他:“江逾白,你见到这么多鱼,不觉得惊讶吗?”

“有什么好惊讶,”江逾白回答,“不就是一群鱼?”

林知夏纠正道:“一大群鱼。”

江逾白虚心接受:“嗯,一大群。”

林知夏又问他:“你去过水族馆吗?”

江逾白反问:“哪个城市的水族馆?”

林知夏还没回答,江逾白瞥见一条青蓝色的胖鱼。他感叹道:“这条鱼很胖。”

“这是曲纹唇鱼,属于辐鳍鱼纲鲈形目隆头鱼亚目隆头鱼科[1],”林知夏向他介绍道,“主要分布在印度太平洋区域。它是个性很温和、很可爱的一种鱼。它不叫胖鱼。”

江逾白的视线紧盯着林知夏。林知夏歪了一下头。江逾白学她歪了一下头。她说:“你不要学我。”

江逾白说:“我还是觉得,这个鱼很胖。”

曲纹唇鱼似乎听懂了他们的对话,飘逸的尾巴一甩,气呼呼地游走了。

“这边有好多拟刺尾鲷!”林知夏指向一个位置,“你快看,拟刺尾鲷不胖,它们长得扁扁的。”

拟刺尾鲷的鱼身是蓝紫色,尾巴却是明黄色。它们嬉戏于珊瑚丛中,可谓十分抢眼。林知夏告诉江逾白:“去年上映的《海底总动员》,你看了吗?《海底总动员》里那只叫做多莉的鱼,就是拟刺尾鲷。”

她扭头望着他:“拟刺尾鲷,你喜欢吗?”

江逾白复述道:“你、刺、猬、雕?”

林知夏点头:“对!拟、刺、尾、鲷。”

“明明是一条鱼,”江逾白作出点评,“名字里又有刺猬,又有雕,这个鱼失去了自我。”

林知夏笑得停不下来:“尾是尾巴的尾,鲷是鱼字旁一个周。”

江逾白因为无知而产生疑问:“什么?”

林知夏在自己的手心里写字:“鲷,是这么写的,读作diao,一声调。”

“我认识的汉字太少了。”江逾白深刻地反省道。

四年级(一)班的队伍消失在海底隧道的尽头。而林知夏和江逾白都混进了四年级(二)班的队列里。林知夏赶忙拽紧江逾白的衣袖,扯着他往前跑。

隧道是一条单行路,林知夏和江逾白跑出来时,刚好撞见了解说员姐姐。

所有一班的同学和老师都站在一块空地上,那位姐姐对大家说:“我们海洋水族馆,非常欢迎实验小学的各位老师,各位同学!今天呢,我来做大家的导游,在我们的观光路上,我会有一些小问题,哪位小朋友知道答案,就告诉姐姐,每一个问题都有相应的奖品!”

众多同学齐声欢呼。

林知夏混在同学堆里,跟着欢呼道:“奖品!奖品!”

江逾白只问:“什么奖品?”

“她背着一个包,”林知夏指出,“奖品都在包里。”

虽然吴老师一再强调全班同学必须保持队形,但是海洋水族馆里人多口杂,同学们三五成群,老师渐渐管不过来了。四年级(一)班的三名带队老师组成了一个三角形,把全部学生保护在他们的视线范围之内。

而林知夏紧紧跟随解说员姐姐,对她亦步亦趋,简直就像是姐姐的小尾巴。

终于,当他们来到“水母展览馆”时,那位姐姐开始提问:“各位小朋友,你们知道世界上现存的最大水母有多大吗?”

林知夏马上举手:“我知道!越前水母最大能达到三米的直径,五百多斤重!”

姐姐打开背包,送了她一块水母冰箱贴。

林知夏超级开心。全班同学都向她投来敬佩的目光。

姐姐继续解说:“刚才这位小朋友讲出了最大的水母。有没有小朋友知道,世界上现存的最小水母有多小呢?”

“伊鲁康吉水母!”林知夏再次举手,“体积只有一立方厘米,可是毒性很强!能让成年人丧命!”

水族馆之所以对小学生提问,是因为他们采取了“自问自答,寓教于乐”的教育方针。而那位解说员姐姐完全没料到,真有一位小女孩能一直讲出正确答案。

姐姐愣了一下,又掏出一块水母冰箱贴,送给了林知夏。

林知夏把这块冰箱贴转送给了江逾白。

江逾白疑惑地问她:“你给我干什么?”

“我想给就给了。”林知夏的回答稍显傲慢。

江逾白打开书包,翻出一块草莓糖。他直接把草莓糖揣进了林知夏的衣服口袋。林知夏问他:“你为什么要送我草莓糖?”

江逾白迈出一步,离她更远:“因为我吃不掉。”

林知夏蹙眉:“真的吗?”

江逾白说:“真的。”

水母展览馆的光线黯淡。大大小小的水母都在昏暗光色中沉浮,有几只水母已经处于溶解状态,不再具备完整而飘逸的形状。

江逾白并不清楚什么是“水母自溶”。他面朝着玻璃橱窗,形容道:“这只水母像是一团泡发的燕窝。”

“它快死了,”林知夏在一旁解释,“水母自溶,就会像这个样子。”

江逾白回头看她:“林知夏。”

林知夏止步:“怎么了?”

江逾白问她:“你记这么多东西,脑子累不累?”

“有时候会有些累,”林知夏诚实地倾诉道,“我的记忆力很奇怪,我有点害怕会被大家发现。你应该也明白吧?当你成为一群人里的异类,可能会带来相应的风险。”

江逾白似乎很能理解她。他还提醒她:“你背书很快,三秒一篇课文,全班都知道。”

林知夏自述道:“那时候,我刚上一年级,有点呆呆的。现在我参加考试,偶尔会故意错两道题,这样我就不总是考满分。”

她和江逾白说话时,解说员姐姐又提出一些新的问题。林知夏没再参与。她拆开了江逾白送她的草莓糖,糖果包装精致,还是球形软糖。她咬了一口,笑意盎然:“好甜,谢谢。”

江逾白没听见。他和丁岩、董孙奇都走远了。

离开水母展馆之后,游客们进入了企鹅馆。

企鹅们生活在冰山雪地之中,或趴或坐,没有一只处于行动状态。于是,有些小学生站在橱窗的外侧,捶胸顿足,欢蹦乱跳,发出种种古怪的吼叫,试图吸引企鹅们的注意力。

企鹅仍然不肯走近橱窗,就像看傻子一样观望着人类的幼崽。

班主任吴老师及时制止了本班同学发疯的举动。她斥责道:“安静点,你们几个!游客都不看企鹅了,全在看你们!你们怎么没皮没脸的!”

解说员姐姐圆场道:“好啦,小朋友们,这里是极地企鹅展馆!你们知道世界上最大的企鹅叫什么名字吗?”

周围的游客们来来往往,四年级(一)班聚成了一团。大家都听见了解说员的问题。班长董孙奇第一个回答:“帝企鹅!最大的是帝企鹅!”

副班长唐乐琴也说:“是帝企鹅!”

解说员拿出一只小企鹅的毛绒玩具。这只毛绒小企鹅高约三十厘米,有着圆溜溜的黑眼睛,灰绒绒的后背,白胖胖的肚皮,粉嫩嫩的小爪子,实在是可爱极了。

林知夏的神魂都被小企鹅勾走了。她不管不顾地举起手,大声说:“姐姐,姐姐!你刚才问的是全世界最大的企鹅,那么,现存的最大企鹅全名叫做皇帝企鹅,外文名是aptenodytesforsteri,成年后身高能有120厘米。还有!科学家在南极洲希摩尔岛发现的卡氏古冠企鹅!外文名是palaeeudyptesklekowskii!这种企鹅已经灭绝了!但是,它们能长到两米高!两米高!比皇帝企鹅还高!它们生活在三千七百万年前的南极洲[2]。”

全班骤然安静。

游客们也看了过来。

班主任吴老师对另一个老师说:“哎呀,我们班的林知夏特别喜欢看书,和一般的学生不一样。我上一届也教过这种爱看书的学生,他们记东西没有林知夏记得清楚。”

那位老师就问:“林知夏……很聪明吧?”

吴老师笑着说:“小孩子嘛,记忆力好。她不喜欢受到太多关注。我跟别的老师打过招呼,多给她点自由,她就高兴了。”

而解说员姐姐的脸上凝固着尴尬的笑容。她是生物专业的本科毕业生,今年刚被分配到海洋水族馆实习。她当然知道卡氏古冠企鹅,可她忘记了卡氏古冠企鹅的外文名。现在的小学生为什么……这么博闻广识!

“这位小朋友真厉害啊。”解说员姐姐回过神来,就把小企鹅玩偶送给了林知夏。

林知夏抱住玩偶,高兴地原地转圈。

“为什么女孩子都喜欢毛绒玩具啊?”丁岩疑惑地发问。

“长大了就不喜欢了。”江逾白作出猜测。

“江逾白,你还要和林知夏竞争吗?”丁岩又问,“你看她多强,连那个……卡卡古古企鹅,她都知道!”

江逾白纠正道:“不是卡卡古古,是卡氏古冠企鹅。”他的口袋里还装着林知夏送他的冰箱贴。他左手揣进口袋,握着那一只冰箱贴,精神忽然振奋了一下。他其实不喜欢参观水族馆。他看过很多海洋生物,还曾经在澳大利亚大堡礁潜过水,玩过直升机,就觉得现在有点无聊。

这一块冰箱贴提醒了他,今天是和林知夏竞争的好机会。

林知夏的周围有许多女孩子。

女生们都想抱一抱小企鹅玩偶。而林知夏舍不得放开小企鹅。她紧紧搂住这只毛绒玩具,还躲到了班主任吴老师的背后。

全班没人愿意靠近吴老师。

林知夏成功甩掉了所有同学——除了江逾白。江逾白仍然待在林知夏的身边。林知夏充满警觉地问他:“你也要抢我的小企鹅吗?”

“对。”江逾白回答。

林知夏呆住了。

她愣了好一会儿,眼中泪光闪烁,睫毛沾着水珠。她半低着头,下定天大的决心,攥住小企鹅,递到了江逾白的面前:“送给你……”

江逾白一怔。

林知夏又说:“送给你!快点收!不然我要反悔了。”

江逾白忽然笑了。他并不经常笑。这一笑之间,林知夏反而胆怯了许多,不再能理直气壮地强迫别人收下她的礼物。

江逾白还对她说:“只有女生才喜欢毛绒玩具。”

林知夏重新抱紧小企鹅:“才不是!我们不应该用男生女生的概念去定义一个人应该喜欢什么东西,讨厌什么东西。”

她双手捧住小企鹅,展现在江逾白的眼前:“你摸摸它,它超级可爱。”

江逾白很坚决:“不摸。”

林知夏小声说:“你错失了一个宝贵的机会。”

她扭头跑到了前面,和吴老师并排走路。这一回,连江逾白都没再追随林知夏。

*

临近中午时,解说员带领众人来到了淡水鱼馆。

淡水鱼馆的鱼类被分成了四大类别,分布于八块区域。许多游客都在兴致勃勃地拍照,班长董孙奇也抓着相机,到处取景。

班上过半的同学都有相机,包括江逾白在内。不过江逾白懒得拍照,他甚至没把相机从书包里拿出来。他在水族馆里走动,就像在自家花园中散步一般闲适。

这时,解说员姐姐再次发问:“小朋友们,你们知道哪一种淡水鱼,创造了世界最大淡水鱼的记录吗?”

江逾白立刻答道:“湄公河巨型鲶鱼。”

解说员姐姐早就注意到了江逾白。她微微一笑,递上一张鲶鱼贺卡。

没错,鲶鱼贺卡。

一张印着鲶鱼的贺卡。

在此之前的奖品,全都很有格调。为什么到了淡水鱼馆,经费跳水式下滑?江逾白接过这一张鲶鱼贺卡,完全送不出手,也完全没有一丝胜过林知夏的优越感。

偏偏林知夏还晃到了他的跟前。

林知夏有些疑惑:“你不要小企鹅,却收下了鲶鱼。”

江逾白辩解道:“鲶鱼能吃,企鹅不能吃。龙利鱼和江团鱼都是鲶鱼的一种,挺好吃。”

林知夏原地一蹦:“这个是……”

江逾白看着她:“是什么?”

“巨骨舌鱼!”林知夏指着他的背后说。

江逾白转过身,见到一种身体巨大无比、脑袋削尖的古怪鱼类。

林知夏一只手贴在玻璃窗上,向江逾白介绍道:“巨骨舌鱼可以长到很大很大,它的老家在南美洲亚马逊。这个鱼,非常凶残!”

江逾白问:“有多凶残?”

“吃东西很快,一口吞下,”林知夏告诉他,“巨骨舌鱼能吃食人鱼。亚马逊食人鱼,你知道的,也很凶。”

玻璃窗冰冰凉凉,水波在暗色灯光中微微摇晃。巨骨舌鱼缓缓游到了靠近游客的位置,它们的脑袋偏小,眼睛更小,侧身移动时,其中一只眼的视线仿佛和江逾白对上。

江逾白立刻走开。他拽起林知夏的袖子,带着他的鲶鱼贺卡,走向了安全区域。

时针指向中午十二点,班上有些同学嚷嚷着要吃午餐。

水族馆的餐厅为大家准备了盒饭,一人一份,两素一荤。素菜是清炒小白菜、红烧豆腐,荤菜则是萝卜牛腩。林知夏排队领到了盒饭,很是珍惜。她对甘姝丽说:“这份盒饭,比我想象的要好多了。”

甘姝丽也有同感。

她和林知夏随便找了个座位。不久之后,江逾白、丁岩、董孙奇、韩大伟等人都端着盒饭坐到了林知夏的附近。

韩大伟掀起盒饭的透明塑料盖,掰开一次性竹筷,大吼一声:“好香的饭!”他左手端起盒饭,右手执着筷子,胡乱往嘴里扒饭。

“米饭有嚼劲!牛腩是美味啊!”韩大伟用袖子擦嘴,发表了感慨。他察觉江逾白迟迟不肯动筷子,颇感奇怪地问道:“喂,江逾白,你为什么不吃饭啊?”

水族馆的餐厅宽敞又明亮,布置得像是大学食堂,一眼望去,全是成排的蓝色塑料桌、红色塑料凳。江逾白身处于这样的环境里,面对着一份盒饭与一次性竹筷,忽地丧失了食欲。他并不是一个非常讲究用餐氛围的人,但他觉得今天的菜式一定会让他食难下咽。

“江逾白?”林知夏喊了他的名字。

他问:“有事吗?”

林知夏反问:“你是不是没吃过盒饭?”

话音刚落,附近几位同学全都紧盯着江逾白。食堂的灯光仿佛汇聚在了江逾白的头顶,他受到万众瞩目。他二话不说,当场打开盒饭,庄严而正式地进食。

豆腐佐料偏咸,白菜口感一般,牛腩隐有一股腥味,米饭……米饭稍微煮过头了。就像江逾白所预料的那样,他吃不惯这种饭菜。

丁岩唯恐天下不乱地笑话他:“哈哈,江逾白,你吃不下去吧?我看《铁齿铜牙纪晓岚》,看到这一集了!贵族少爷微服私访,吃不下民间的饭菜……江逾白,你肯定要饿肚子喽!”

怎么说呢,丁岩不愧是江逾白靠打架认识的朋友。

江逾白没有辩驳。他解开书包拉链,找到饭盒,倒出两张苹果馅饼,摆在米饭上。馅饼早就凉了,米饭却是滚烫的,蒸腾的热气起到了加热的作用,使得馅饼的温度直线升高。

他将苹果馅饼吃下去。那馅料绵软,不甜不腻,很合他的口味。

又或者,他的口味是随机改变的。他只是在吃馅饼时想起了林知夏的那句“我调的馅”。他认识的一些叔叔阿姨去饭店吃饭时,会要求厨师们为每一道菜品塑造一个故事——只要故事足够打动人心,食客就甘愿一掷千金。单纯的美食家早已不受欢迎了,饮食文化赏鉴才是永恒的阳春白雪。

江逾白没想到自己也会这么无聊。总之,苹果馅饼被他吃光了。

丁岩十分疑惑:“这是你家的饭盒?”

江逾白承认道:“是的。”

丁岩惊叹:“你这么节俭?还从家里带了两张饼?”

江逾白的行动胜于言语。他执起筷子,继续品尝他的盒饭。

餐厅旁边有一家纪念品商店。同学们获得了老师的准许,可以去商店里逛一逛。集合时间是下午一点半,不少学生刚吃完饭就争分夺秒地跑进了纪念品店。

商店门口摆放着一座圆盘展示架,架子上挂满了精巧的钥匙环,挂坠都是各式各样的小动物,包括海豹、海豚、海象等等。林知夏轻轻地转动圆盘,海豹海豚海象跟着旋转起来,她开心地拍了一下手:“好可爱。”

“多少钱一个?”甘姝丽问道。

林知夏翻看了吊价牌:“十四块钱一只。”

甘姝丽又问:“你买吗,林知夏?”

“我不买,”林知夏说,“有点贵。”

甘姝丽依依不舍地放开放开了海豚吊坠:“我带了十块钱……买不了。”

林知夏把手伸进自己的衣服口袋:“我有三块钱硬币,你再找人借一块钱,就能凑够十四块。”她翻找硬币的时候,周步峰与她擦肩而过。

纪念品商店吸引了一大帮游客。熙熙攘攘的人群聚集在货架之前,激起沸沸扬扬的嘈杂交谈声。

周步峰的身高偏矮小。他轻轻松松地扎进人堆,衣袖一挡,扯掉了四只钥匙环,塞进自己的书包里,转身走向了商店的门外。他的动作熟练又简洁,就像个混迹街头的惯偷。

“周步峰!”林知夏喊出他的名字。

她看见他偷东西了!

作为周步峰的同班同学,林知夏认为自己有义务监督他。她拖住周步峰的书包,小声威胁道:“你把东西还回去。不然我要叫保安,叫营业员。”

“滚吧你!”周步峰一把推开林知夏。

书包带子从他的肩膀上滑落,缠住了他的胳膊肘。他手腕用力,使劲一纵,眼球凝视着地面,嘴上还说:“你放手!放手啊你!谁认识你啊!”

整起事件的旁观者,除了林知夏,还有甘姝丽。甘姝丽算是林知夏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

甘姝丽的性格很文静内向,平常说话都是慢声细语的。而现在,甘姝丽高声吼叫道:“有人偷东西!吴老师!周步峰偷东西还打人!周步峰偷东西还打人!”

吴老师火速赶到案发现场。

电光火石之间,吴老师拽起周步峰,把他扯到了餐厅里。在一大群成年人和小学生的注视下,吴老师扒掉周步峰的书包,包口大开,直冲地面,所有东西都被“哗啦啦”地倾倒在地上。

海洋馆的四个钥匙扣,静静地呈现于众人眼前。

吴老师的脸色白中泛青,青中带紫。她极力压制着自己的怒火,额头筋脉毕现,阴霾密布,那是林知夏有生以来见过的最恐怖的表情。

“偷东西!你又偷东西!”吴老师教训道,“你就管不住自己的手!我马上打电话给你爷爷!”

周步峰“呕”地一下放声大哭。他边哭边说:“我没偷……我想买东西!”

汹涌的泪水滴在瓷砖上,周步峰哭得喘不过来气,像是一根破裂的水管。鼻子被鼻涕堵塞,他张嘴呼吸,还指着林知夏辩驳道:“是她!她瞎说!”

多么可悲。林知夏心想。

虽然,在林知夏看来,大部分同学的智力都有一些缺陷,但周步峰的缺陷别具一格。她甚至不忍心拆穿周步峰拙劣的谎言,因为他一直生活在无边无境的虚幻之中——为了引人瞩目,他什么都能做得出。

林知夏冷静地面对周步峰的控诉,有条不紊地列举证据:“周步峰同学拿到钥匙串以后,没去收银台。他走到了商店的门外。我小声告诉他,把东西还回去,但是他推开了我。”

“我作证。”忽然传来另一个同学的声音。

林知夏循声望过去,见到了副班长唐乐琴。

唐乐琴两手拽着书包带子,立定在周步峰的面前,大义凛然道:“林知夏说得没错!你就是偷了东西!”

商店的营业员和经理相继到场。吴老师和教导主任负责善后。教导主任的脸色比吴老师更差,他们带着周步峰去了经理的办公室——那是一间没有窗户的小房子,室内摆着一张桌子,一把木椅,飘散着一股陈旧报纸堆积出的复古味道。

吴老师推动了周步峰的后背,命令他:“给人道歉。”

周步峰支支吾吾道:“一开始没想拿……”

他习惯了在大人面前摆出一副畏畏缩缩的战栗样子,就像《哈利波特》里那只叫做“斑斑”的小老鼠。小老鼠的真身是小矮星彼得。所有人都看不起彼得。彼得却能践踏高高在上的小天狼星布莱克。那是小老鼠的成功,也是小矮星的胜利。

周步峰表现得十分慌张。不过,那种慌张并未渗入他的内心。他的内心是平稳而安宁的,甚至可以再去商店里偷一些更贵重的东西。

真切的恐惧在哪里呢?他感觉不到。

他的恐惧,只是演技。

大人们不相信儿童能被污染。他的演技也算是纯粹的天真。

吴老师对经理说:“对不住了,我们班这个孩子死猪不怕开水烫,他家里人都管不住他。”说着,吴老师拨通了周步峰家里的座机号码。

接电话的人,是周步峰的爷爷。

周步峰的爷爷今年已有六十来岁。他去年才动过一场髋关节的大手术,血压也高,不宜动怒。他接到班主任吴老师的来电,首先表达了自己的气愤:“周步峰又偷东西了?”

老爷爷拍响了木制沙发的扶手:“打他!吴老师,你打他!家长把孩子送到学校,是让老师教育的……你甭管别的,打!往死里打!这个小畜生!”

吴老师开启了扬声器,老爷爷的训斥声飘荡在狭窄逼仄的房间里。

纪念品店的经理听完,脸上产生了微妙的表情。他和教导主任、吴老师三个人低语了几句,声音低沉到周步峰一句也没听清。

然后,就在这时,那位经理忽然说:“周步峰小朋友,你为什么要偷东西?偷东西犯法。你是实验小学的学生,今天我们看在你老师的份上,不追究你的责任……你以后要是再犯,可就没人管你了。”

周步峰拼命点头。

这间办公室的房门敞开了一条缝。凉风从门缝中灌入,林知夏就站在门口。她旁听经理、老师还有周步峰的谈话,若有所思地静立几分钟,方才悄无声息地挪开了脚步。

江逾白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她被吓了一跳:“你干什么!”

江逾白却问她:“你在干什么?”

“我?”林知夏指了指办公室的木门,“我刚才在收集《人类观察日记》的素材。你说,为什么大人们总是愿意给小孩子机会,并且相信小孩子一定能改正自己的错误?”

江逾白考虑片刻,回答:“小孩子不懂事。”他模仿了大人常用的语气。这一瞬间,他仿佛不再是一个年仅9岁的男孩子,他的思维方式与20岁以上的成年男人产生了短暂的共鸣。

“你知道吗?”林知夏偷偷告诉他,“14岁以下的小朋友,在法律上被认为没有刑事责任能力,不用承担刑事责任。”

她一边说话,一边和江逾白往外走。

他们两人的年龄加起来才满十八岁,竟然就开始探讨《刑法》与《未成年人保护法》。林知夏认为刑事责任年龄的标准可以适当调整,江逾白认为“判例法”的执行方式值得稍作参考。

由于林知夏掌握了太多的法律专业词汇,江逾白和她聊了十几分钟,听得云里雾里。他在意识混沌的状态中问了一句:“林知夏,你会背诵《刑法》全文?”

林知夏停住脚步。

江逾白也站直了身体。

海洋馆的大型玻璃缸立在他们的背后,游鱼在水中四散,林知夏被鱼群分散了一点注意力,随口应道:“不止哦。除了《刑法》,我还会背很多法律法规。”

“周步峰长大了,会不会触犯《刑法》?”江逾白提出一个新的疑问。

这个疑问,融合了对未来的预测,对法律的理解,还有对周步峰同学的重视。林知夏觉得,江逾白的切入点找得很不错。她和江逾白又有了新的话题,可供他们二人深入分析。

林知夏坦白道:“我觉得,周步峰现在这样,总是偷东西,才显得正常。”

江逾白半信半疑地问:“为什么?”

林知夏定定看着他:“我的意思是,周步峰的所作所为,都是符合规律的。我听说他的爸爸妈妈都去了上海打工,留下他一个人被爷爷抚养,我在经理办公室的门外听到他爷爷讲话了,他的爷爷……没有很多耐心。在学校里,老师和同学都不喜欢他,在家里,没有人给他温暖和照顾。他现在的表现就很正常。”

她停顿一下,补充道:“同理,我不相信一个历经磨难、受尽折磨的人……能变得非常善良,除非他找到了精神寄托。尼采在‘超人说’里提出了一种理想型人格,这种超人能够战胜一切苦难,创造自己的新哲学。而普通人只会在持续不断的打击中崩溃。我赞成尼采的观点。”

“是吗?”江逾白陷入沉思。

他其实想问,你很喜欢哲学吗?

他提出另一个问题:“你是超人吗?”

“我不是,”林知夏使劲摇头,“从尼采的角度来看,我也是个普通人。我非常讨厌挫折。妈妈骂我,我就会难过。”

随后,林知夏双手一拍:“记得我们见面的第一天,我问你,人类有没有自由意志?根据崴格纳尔在《意识的错觉》里的实验,他得出一个结论——‘行为产生的根本原因在意识之外’。整个宇宙都是能量守恒的,训练人类大脑的方式和训练一个人工神经网络有什么不同呢?其中一个差别大概是输入源和特征提取过程。对啦,《黑客帝国》是我最喜欢的电影之一。”

江逾白被林知夏跳跃式的思维绕得头晕。

他站在原地,总结她的观点:“你是说,整个宇宙,都是由数学、物理、数据构成?”

“这要看你怎么定义‘数据’两个字。”林知夏回答道。

他们之间的沉默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不远处传来嘈杂的声响。

身穿制服的海洋馆工作人员陪着一位年过六十岁的老太太快步走近。这位老太太名叫沈昭华,她是本省一所顶尖大学的物理海洋专业的教授。沈教授的背后跟着四个博士生,三男一女,都是她的得意门生。她还带了一位年轻的研究生,今年才刚刚加入实验组。

沈昭华教授是本省的海洋研究所的实验室主任,也是“大气-海洋动力学”的学科带头人。她的团队今年刚在《physicalreviewletters》和《geophysicalresearchletters》期刊上发表了两篇重要论文,其中一篇讲述“混合海洋湍流分布”的文章,林知夏刚好读过。她记得沈昭华的照片,忍不住跟着沈教授跑了两步路。

海洋馆的工作人员开口说:“沈教授,我们的水族生物研究中心……”

某一位博士生插话道:“你们和水生生物研究所合办的那个研究中心吗?”

“对的,最近遇到了问题,”工作人员应道,“麻烦沈教授来做这一次的实验室环境测评。”

沈教授正在和工作人员商讨实验室设备的细节。沈教授带来的几个学生也在窃窃私语,其中一个研究生开口说:“我前几天模拟了一个海洋环流模型,模型本身基于纳维斯托克斯方程……我用压力矫正去求解诺伊曼边界条件的压力场,我的泊松算子表现出了强烈的与纵坐标轴相关的各向异性[3],你能想得通吗?我要怎么去做预处理器?”

江逾白只听到了“各向异性”这个词组。他重复道:“各向异性?”

林知夏为他解释:“啊,这是一个学术名词,它的意思就是,一个物体的一部分或者整体的性质在不同方向上有所变化。”

然后,她对那位研究生说:“你在预处理器里,把泊松算子的积分结果当作静水极限,就能解决你的问题。不过,这个方法有缺陷,需要把整体空间离散化。这是很常见的解决方法……当你无法评估一个大的连续空间,可以用离散模型去模拟最终结果。如果你要建立一个本身可迭代的参考系,那在预处理数据时,就用递归算法制定基准,保持不变,可以大大减轻后续的计算负担。”

四位博士生全部驻足。他们低下头,望着林知夏。

前方的沈昭华教授转过身,刚好和林知夏四目相对。

四周充满了古怪的氛围。这种氛围迫使博士生们都保持安静,一时间,他们不知道应不应该继续讨论问题,谁也不清楚这位小女孩是胡说蒙对了,还是真的恰好研究过相关领域。

恰好研究过相关领域?

这种形容和描述,无论如何,不可能出现在一位年幼的儿童身上。

沈昭华教授的脸上露出一个笑容。许多游客从她身旁经过,海洋馆与水生生物研究所的联合实验室就在不远处,所有人都在等待她。而她竟然抽出空来,轻声询问林知夏:“小朋友,你今年几岁了?”

江逾白代替林知夏回答:“她上个月刚满九岁。”

“九岁?”一位博士生呆呆地重复道,“九岁?”

林知夏点头:“我今年九岁了。”

她立定在靠近玻璃水箱的位置,背着一个哆啦a梦的蓝色书包,怀里抱着一只小企鹅毛绒玩具。她还扎着双马尾,甚至用了粉红色草莓发绳。

粉红色草莓发绳。

果然是个刚满九岁的小姑娘。

眼前的反差感太过强烈,沈教授门下的研究生忽觉自惭形秽,心底滋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羞惭恼意。这位研究生后退两步,站到了沈教授的背后。

“小朋友,你能理解纳维斯托克斯方程、泊松算子和离散空间?”沈教授看着林知夏,目光中充满了探究意味。

沈教授儿女双全,孙子刚满十一周岁,也还在念小学。但很可惜,她的子辈和孙辈里没有一个人真的对科研感兴趣。她那个十一岁的孙子立志要考公务员从政,这个远大的志向,受到了一家人的鼓励和支持。

只有沈教授还记得,她孙子小时候指着世界地图说,海洋物理!物理海洋!

海洋物理学,物理海洋学,其实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如今,沈教授想给孙子解释,那孩子也不愿意再听了。

年仅九岁的林知夏,引来了沈教授的关注。

林知夏被他们一行人围住,心里有点慌。她的科学世界一直都是单一的、独立的、缺乏外界交流的。虽然她在省图书馆的电脑上见过无数教授、科学家的联系方式,但她从来没打扰过那些学术大牛,也从来没有公开发表过自己的见解。

林知夏习惯于阅读、思索、在脑中记录,这是一个单向数据输入的过程。她想回答沈教授的问题,又很排斥在众人面前展现自己的与众不同。

她眼神躲闪,距离江逾白更近。

江逾白问她:“你怕什么?”

林知夏嘴硬道:“我没有。”

江逾白轻轻推了她:“我胆子大。我把胆子传给你。”

“我……我才不是胆小鬼!”林知夏说。

她鼓起勇气,盯着沈昭华:“你说的概念,我都懂。可我明白概念是一回事,解出来又是另一回事。维斯托克斯方程究竟存不存在唯一解,唯一解的限定条件是什么,到现在都没有定论……我也没有钻研过。但我相信它存在光滑性唯一解析解,不止存在于我们常见的不可压缩流体的二□□态层流模型里。目前的主流求解方式,就是在已知条件下用离散数值模拟,快速傅立叶变换是人尽皆知的……”

那位研究生忽然问道:“如果让你简单地估计一个非线性方程组的解……”

“简单地估计是什么意思,《数值分析》的基础内容吗?”林知夏发出疑问,“你试过收敛法了吗,埃特金加速收敛,还有牛顿法?你把方程组拿给我看看。”

沈昭华看向了自己的一位博士生。那名博士今年也才二十五岁。他是硕博连读的高材生,戴着一副黑色边框眼镜,穿着棉衬衫、运动裤和防风外套,看起来就是一副好学生的样子。

他领悟了导师的深意,收敛了面上的笑容,只看着林知夏,告诉她:“我们现在赶时间,这个是我导师的名片,上面有我们办公室的座机号码。你要是想参观我们大学的实验室,欢迎随时来访。”

林知夏一怔,没反应过来。

江逾白代她收下了名片,还代她说了一声谢谢。

四年级(一)班的集合口哨声在餐厅里响起,沈教授一行人也渐行渐远。

江逾白把名片递到了林知夏手中,还问她:“你也会突然发呆?”

林知夏又在嘴硬:“我才没有突然发呆。”

江逾白刨根究底地追问:“你刚才为什么一声不吭?”

林知夏攥着名片:“我只是有点吃惊。”她跑向了班级集合区。

*

当天下午,解说员姐姐带着大家参观了海洋馆的鲸豚湾。

这是林知夏有生以来第一次近距离观察到海豚。

她激动得说不出话。

海豚的皮肤非常光滑,它们的身体构造完美地应用了流体动力学,让它们能在水里飞快游动。林知夏还注意到,有一只海豚最活泼,它从水池中窜出来两次,溅起一片水花。

隔着一堵玻璃墙,林知夏凝视着海豚。

那只海豚似乎也在凝视她。

海豚感知的世界,又是怎样的呢?

如果它们意识到自己这一生都会被禁锢在水族馆,无法回归大海,它们是否会因此而产生思考……林知夏在玻璃上画了一只海豚,也给今天的水族馆之行画上了句号。

班主任吴老师把同学们聚集到了一起,开始清点人数。不少同学都被海豚和白鲸深深地迷住了,挪不动脚步。吴老师连喊三声,同学们才回过神。

在吴老师的命令下,学生们按照体育课的排序方式,有序地站成了两队——男生一队,女生一队。江逾白是男生队伍里的最后一位,林知夏也是女生队伍里的最后一位,他们两个无可避免地再一次并排了。

登上学校大巴之后,林知夏干脆坐到了江逾白的旁边。

所有人都走了一天的路,或多或少都有些疲惫,林知夏也不例外。她靠在座位的侧边,闭着眼睛睡觉,没一会儿已经睡着。

江逾白的左边是林知夏,右边则是班长董孙奇。董孙奇捧着自己的数码相机,让江逾白帮他参谋哪一张照片拍得最好。

“我帮你拍了照,”董孙奇透露道,“我偷拍了你两张。”

江逾白抬手,按住了相机:“班长,你偷拍我?”

班长温柔地劝诫他:“江首富,别激动。”

江首富仍然有些激动:“拍照前,要经过本人同意。”他把自己的肖像权看得很重。因为他的叔叔江绍祺打过不止一次的肖像权官司。江绍祺的种种遭遇,都给江逾白上了生动的一课。

周围大部分同学都在睡觉,尤其林知夏睡得最香。她像一只小猫咪一样缩在座位上,远比她清醒的时候安静多了。

江逾白不敢大声讲话。他说话的声音变得很轻。而董孙奇完全没有那方面的顾虑,董孙奇哈哈一乐,在数码相机的显示屏上展示今天的收获。

“江逾白!你看!”董孙奇叫嚷一句,“我这张照片,把你拍得超级帅气!你快感谢我!”

江逾白反应冷淡:“我应该感谢我爸妈。他们决定了我的长相。”

董孙奇搂住江逾白的肩膀:“这张呢!你和林知夏、丁岩、甘姝丽站在一块儿!大伙儿好热闹!”

江逾白的回复不近人情:“删掉。”

董孙奇大为惊讶:“这张也要删掉?”

“不要。”

——说话的人,是林知夏。

林知夏被董孙奇吵醒了。她揉了一下眼睛,抱紧怀里的毛绒小企鹅,凑到江逾白的面前,观察数码相机里的照片。她非常开心地笑了笑:“不要删,不要删!把照片留给我,能不能留给我?留给我吧。”

董孙奇仿佛在历经千山万水之后,终于找到了欣赏他的知音。他迫不及待地问道:“林知夏,你觉不觉得,我这个照片拍得好?”

“是的!拍得好!”林知夏毫不吝啬溢美之词,“有林知夏,还有江逾白、丁岩、甘姝丽。我们大家都是好朋友。你把照片送给我吧,可以发我的邮箱吗?”

董孙奇立刻答应。随后他又问:“林知夏,要不要把我的自拍照片也发给你?这张合照里没有我董孙奇。我是班长,少了我怎么行?”

林知夏愣了一瞬。她和董孙奇不太熟。她随口说:“好啊,你发吧。”

董孙奇一拍大腿:“好嘞!”

他和林知夏隔着一个江逾白说话,他们两人都没注意江逾白的神情。江逾白的左手伸进了书包里,很快,他找到了自己的数码相机。

江逾白的数码相机是上周才买的最新款。而且,这款数码相机采用了触屏按键,需要用户自行调整各种参数。

江逾白只是想当场拍个照,相机屏幕却蹦出来一个超大的菜单选框。

他看着那些“饱和度、清晰度、对比度”,搞不清这些东西究竟有什么用。他懒得研究,瞎按了几个键,也不知道自己碰到了什么地方,整个相机的默认语言忽然变成了德语。

是的,德语。

江逾白仿佛在阅读一本无字天书。

有些德语单词,长的和英语、法语挺像的,但又不是那么一回事。数码相机的菜单栏完全沦为江逾白的知识盲区。他装作淡定地伸长手指,搭住关机按钮,刚要用力,忽听林知夏问他:“你看得懂德语吗?”

又来了!竞争对手的挑衅,再一次来临了!

江逾白在过去的两个月里成长了很多。他已经不会像一开始那么羞愤难当。

他坦率而真实地承认:“我准备关机。”

林知夏从他手里接来了数码相机。她低头按过几个键,这只相机就像是一匹被驯服的猛兽,在她手中乖乖听话。

她打开摄像头,问他:“你要拍照吗?”

事已至此,不能因为一时意气而功亏一篑。

江逾白充满大局观地回答:“是的,我想拍照。”

数码相机被林知夏交给了前排的丁岩。丁岩悄悄地举起了相机,趁着班主任和另外两位带队老师都在打盹,丁岩转过身,相机的镜头对准了林知夏、江逾白、董孙奇三个人。他为他们三人拍下一张新的合照。

“这就是……海洋馆秋游的回程纪念照!”林知夏开心地总结道。

这也是江逾白的私人相机里唯一的一张合照。

为什么他执意要和林知夏拍合照?

对此,江逾白有他自己的理解。林知夏是他的竞争对手,他保留着自己与竞争对手的合照,正是为了督促自己,诚实地面对自身的不足——就像美国总统林肯一样尊重、敬佩他的政治对手西沃德。

江逾白理顺了逻辑,收好了相机。

巴士返回学校时,正是下午三点半,太阳依然灿烂。四年级的家长们都赶到了学校门口接孩子,江逾白家里的司机也来了。江逾白走出大巴,走向司机,林知夏远远喊了一声:“明天见!”

江逾白举起手,朝她挥了一下,高声说:“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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