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邵云舒,在军中当值,表舅是读书人?”
两人行的礼节是截然相反的,马明行的是读书人常用的拱手礼,邵云舒行的是军中的抱拳礼,不用说也能看出来他的身份。
当今天下未平,武将的地位不比文臣低,但是去从军的,除了朝廷征兵时划分的军户之外,能担任将领的都是世家子弟。
邵云舒通身的气质,一看就不像一个普通的兵将。马明也没有继续追问。
“是,在下在县学念书。”
“如此看来,表舅前途无限,恭喜恭喜。”
杜鹃那边已经结算到位,马明冲两人拱拱手。
“我还得去姐姐家,看看外甥,就先告辞了。”
殷清瑶抹了把汗。“我这边走不开,就不送了,反正咱们是自家人,等二舅有时间再来家里坐坐。”
马明笑着应道:“行,你忙活吧。”
他转过身去跟同行的人打了个招呼,邵云舒客气道:“我没事儿,我送送表舅。”
殷清瑶正在帮着立春称瓜子,没听到他这句话,就看见两个人肩并着肩走远了,心里还纳闷呢,刚见面的两个人怎么凑一起去了。
忙起来不知不觉就到了中午,她一上午都没喝茶,正口干舌燥,邵云舒端了一杯水过来,她想也没想就接过来喝了,邵云舒又给她倒上一杯。
“清瑶啊,这位小公子是谁呀?没见过呢……不会是家里给你说的小郎君吧!”
“慢点喝,别呛着。”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殷清瑶一口水喷出来,狠狠地呛了一口,回过头来看见钱赖子家的刘氏背着半袋子瓜子,满嘴口无遮拦。
“这位小公子还挺俊俏,清瑶,是不是你家的亲戚?今年多大了?”
刘氏的眼睛就差长在邵云舒身上了,本来也没什么,偏她用一种暧昧的眼神在两人身上绕来绕去。殷清瑶顺着她的话说道:“是,这是我舅家表哥。你别乱说话。”
刘氏眼睛一亮,更加口无遮拦了。
“哎呦,清瑶啊,你舅舅家到底有几个表哥啊?上次那个看起来就不错,这次这个年龄小点,看起来也挺好。说亲了吗?要是没说亲的话,我家大花不错,二花也能干,清瑶,啥时候让你舅舅回来一趟,我好请个媒人上门……”
殷清瑶被她的不矜持给雷住了,她说的上次那个是金城。
“想也别想,我几个表哥都在军中呢,人家将来要娶贵女,不是我看不上你们家大花跟二花,咱们跟人家贵女比起来就是云泥之别,人家是天上的云,咱们都是地里的泥巴,你少做梦了!”
刘氏故作娇嗔,噘嘴说道:“清瑶,不带你这么看不起人的!我家大花你可是知道的,多能干?”
“好好说话!”殷清瑶翻了个白眼,看着她把袋子打开,问道,“你家的不是早就收了,哪儿又弄来这些?”
“这不是说我家大花能干嘛,当时还剩下点种子,大花就在菜地里种了一些,也收了半袋子,我把种子留够了,我们吃不起这玩意儿,还是卖了换成钱我好去买点大米。”
殷清瑶嗯了一声,检查完之后让立春上称,给她结钱。
刘氏连称都没看,不死心地看着邵云舒问道,“要不要先见见我家大花?”
邵云舒在听到殷清瑶介绍自己是表哥的时候就一直没说话,听她浑不在意地说自己是泥巴,心里就一紧。正琢磨着怎么告诉她,她其实挺好的,一点也不比京城的贵女们差。
后来想想,人家年纪还小,自己现在说这些话太孟浪了。
面对刘氏的邀请,他轻轻笑了笑,说道:“多谢您的厚爱,我现在还没那个打算。”
刘氏啧了一声,赞道:“小公子还挺有礼貌,那行,等你啥时候有打算了,先考虑考虑我们家二花。我先走了。”
刘氏前脚刚走,后脚就打发钱大花和钱二花一起来给殷清瑶送东西,也不是贵重的东西,就是自己家炸的菜丸子,可见是还没死心。
不过钱大花有自知之明,看了邵云舒一眼就赶紧移开目光,毕竟她在村子里都算长相普通,正面遇上邵云舒那如玉般的人儿肯定自卑。但是心里却拿邵云舒跟学堂的白先生做了一番对比。
是的,学堂开课了,忙完麦收就开课了,可能是白竞的个人魅力,去上学的女娃娃比男娃子还多,钱大花也去上课了,才刚刚学会写自己的名字。
在她看来,白竞学问好,长相还风度翩翩,没有因为他们不识字就笑话他们,学不会的时候,白先生还手把手教她们。
学堂里有一半的女学生幻想着将来能嫁给白先生,其中就包括钱大花。钱二花多看了两眼,被邵云舒一瞪,目光立刻缩回去,不敢再看第二眼,刚生出来的一点情愫瞬间就被浇灭了。
今天把瓜子收完之后,差不多就可以结束了。忙了整整一天,殷清瑶回家打了些热水洗了个澡。刚洗完的头发随便散在脑后,她是个闲不住的,趁着天还没黑,搬来凳子,在门口支上画板,开始画花样子。
晚霞的颜色极美,天边的飞鸟也美,要说古代什么最好,那就是环境好,空气好,这样的美景,是城市里看不到的。
画画要找灵感,总不能为了画画而去画画。她闭着眼睛感受了一下大自然的美好,拿起削尖的炭笔开始在纸上作画。
不过画出来的不是花样子,而是一件飘逸的纱裙,炭笔画出来的没有颜色,但是在殷清瑶的眼睛里,纱裙的每一处都是五彩绚烂的,像是天边的云霞。
画完一副,换了一张纸,把刚才看到的景象稍微润色一下,远山换成山顶的巨石,飞鸟换成仙鹤,和天边的落日与云海,这幅图虽然没有着色,但是已经能想象到这幅图如果能变成绣品会有多么惊艳!
她画得太过专心,连邵云舒什么时候站在身后都不知道。寥寥几笔勾勒出一副花卷,让邵云舒对她刮目相看。
宋青云放学回来,远远瞧见她坐在门口,小跑几步过来,把从县城带回来的点心塞给她一包。
“清瑶,我去县城念书了,这是县城福记点心的桂花糕,可好吃了,给你带点尝尝!”
殷清瑶画得差不多了,收起画笔起身接过,隔着纸包都能闻见香味儿。
“好香啊,多谢啊,不过福记点心应该很贵吧,我想吃自己去买就行了,以后你不用破费。”
见她喜欢,宋青云弯起眼睛笑道:“没事儿,我帮我爹送豆腐,他给我开的工钱,我想着从县城回来,捎带手给你带点。”
宋大郎也真有意思,给自己的儿子开工钱,殷清瑶笑道:“那你以后赚钱自己买点书看吧,念书也花钱。”
“行,我知道了,我爹娘还在家等我吃饭呢,我先回去了!”
他全程没看见邵云舒,还以为他是五房新买的下人,准备走的时候感觉到一道眼刀子刮着后背,回头才看见他,不过这会儿天色已经朦胧了,看不清脸,就是感觉他周身的气质不像是下人。
殷清瑶没介绍,他都走出好几步了,再掉头去问显得也不太好。
想起来传言,他又回头看了一眼,瞅见邵云舒帮殷清瑶把画板收了背在背上,一只手还提溜着凳子,很像是下人才会干的事情。
说不准就是下人呢,刚才是他的幻觉。他也没多想,转身就走了。
殷清瑶觉得不好意思,伸手去捞板凳,被邵云舒躲过去了,他状似无意地顺嘴问道:“刚才那个小子是谁?”
殷清瑶把画好的花样叠好拿在手上。
“你说宋青云?他爹帮我的豆腐串作坊做豆腐,我们是一个村儿的。”
“那……你喜欢他?”
邵云舒试探一问,问完之后眼睛就没离开她的脸,观察到她先是一愣,随即一笑。
“是挺喜欢的,他虽然去学堂念书,但是从来不摆读书人的架子,还经常帮宋大郎两口子干活磨豆腐,很踏实。”
在她露出那抹微笑的时候,邵云舒的心就往上提了提,等听她说完,一张脸都黑了。
殷清瑶没留意到他的表情,顿了顿就接着说道,“跟我六婶家的表舅一样,书念得好,但是做人也不差,我都喜欢他们。”
这种喜欢不是那种喜欢,邵云舒提起来的心放下,琢磨过来她话里的意思,问道:“那你不喜欢谁?”
殷清瑶没说,邵云舒也能猜出来。
“是不是你们老宅二房跟三房的人?”
自家人不说自家人的坏话,但是老宅什么样,邵云舒还是比较清楚的,毕竟他们两个初见的时候就是在那样一个场景,他自然要派人来查查殷家。
殷清瑶叹了口气,说道:“其实我几个堂哥还算可以,尤其是我大哥,虽然从小备受宠爱,但是是非曲直还是很清楚的。他们只是没吃过苦,不知道我们在家里吃了多少苦。”
“我二伯跟三伯……算了,我不想说了。”
他们两家当时种上了麦子,后来就没再去看过,等到别人家都收完了之后,下了一场雨,麦子泡在地里,直接在就发芽了,一家十亩地,统共收了不到三百斤麦子,把她爷气得病了一场。
二房跟三房是想借这个机会分家,多余的,殷清瑶太忙了,就没有去关注,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形。
但是听她早出晚归的七叔跟七婶说,老宅还没分家,因为她爷的病一直没好。
再过两天就是六房的满月礼,殷清瑶都快忙忘了。
满月礼是七月初九,那今天就是……七夕?
殷清瑶猛然反应过来,果然,回到家里就看见院子中间摆上了香案,香案正中间用瓷盆装了一盆清水。
杜鹃跟腊梅一人抱着一个小家伙,李柔娘看了一眼她披散在脑后的头发。
“等会儿吃完饭,回去好好拾掇拾掇,今晚娘主持给你们过一个乞巧节。”
“娘,分家以后,咱不是没再过过这个节日吗?”
李柔娘刮了一下她的鼻子。
“去年这个时候,你也不在家啊?今年咱们家小姑娘多,不过不行,记得把你舅娘给你新做的裙子穿上。”
李柔娘要照看两个孩子,顾不上做衣裳,正好要给家里的下人做衣裳,她就写信让方氏干脆帮殷清瑶也做两身衣裳。
这次做的是丝绸面料的裙子,上衣是一件米白色印花短衣,下襦裙分两层,里层是大红色的团花图案的料子,外层短一些,露出来的大红色绚丽夺目,配上外层粉色的纱质裙摆,腰间用黑色绣花的腰带一裹,外面系上红色丝带,将她高挑的身形完美勾勒出来。
一头乌黑的秀发在头顶盘了一下,矮矮的发髻上别了两朵珠花,剩下的头发披散在脑后,简单大方,好看得紧。就是脸上没上妆,太过素淡了,李柔娘找来朱砂,给她眉心点了一个红点。
记得很小的时候拍的全家福照片上,她眉心也有个红点,难道是从古至今都流行的吗?
月下看美人,她一出场的时候,大家的目光就都被吸引过来。
乞巧节本来就是女孩们的节日,白天的时候,李大壮夫妻俩在桃林里捡了长在树顶上的桃子摘了一些送来,大桃子每个都有殷老五拳头大小,捏起来很硬,但是吃到嘴里很甜。
半青半红的桃子很有吸引力,像这种硬质的桃子成熟得都晚,现在才刚能吃。
邵云舒搬了个凳子坐在屋檐下,卫贺洗了两个桃子,递给邵云舒一个,然后在他旁边坐下,一整天闲着没事儿,他去村子里转了一圈了,殷清瑶家的桃林里结了很多桃子,葡萄园看起来也不错。
听说村口的学堂也是她出资修建的,学堂后面还有养猪场,养鸡场。
邵云舒啃桃子的动作一顿,耳边听见卫贺在说话。
“啧,去年殷家还穷得要卖儿卖女,今年五房就住上大宅子了,真是人不可貌相。老宅那些人得气死了吧……”
他今天去村子里打听,之前殷家举全家之力,供二房跟三房读书,结果二十多年过去了,殷家老二老三还是那个样子,整个家族里也就二房的殷乐安还行。
二房跟三房着急分家,老两口不想分,家里其他兄弟姐妹闹了一场又一场,最后,反而是最不被看中的五房发了家。
“嗯。”他淡淡的应了一声,收回目光继续啃桃子。
老宅里,殷巧手病了,这个乞巧节过得就有点凄凉,崔氏在院子里摆了香案,先拜了魁星,又让殷乐琪也拜。
殷乐琪都十五了,媒婆介绍的什么人都有,不是她看不上人家,就是对方狮子大开口,想攀上殷家的五房。
短短一年时间,身份大调转,以前是他们自觉良好,到后来人人皆知五房,崔氏的心态就崩了。要说她比不上王氏就算了,现在连李柔娘也比不过,心里气得狠了,偏偏又不能说,说出来旁人只会看笑话。
殷巧手之前说等收完麦子之后就各房做饭各房吃,种出来啥吃啥,到现在真的不管了。六房新添了小的,也没说让他们伺候,整天院子里出来进去的,就他们二房三房。
老两口的饭都是殷静娴做,林氏偶尔也会掌勺炒几个肉菜,吃饭的人少了,睁眼看着老两口隔三差五就吃肉。
王氏也想吃肉,但是不想自己拿钱,不过殷巧手一直病着,她也不好为了一口吃的就让人嫌弃。反正就他们一家三口,买点回来偷偷吃了就行。
马氏在坐月子,没办法做饭,殷老六每天早上早起,做好一天的饭菜放到屋子里,让她什么时候饿了就吃。吃完的碗筷和替换下来的尿布等他下地回来再洗。至于吃啥喝啥,瓜子刚卖了几十两银子,想吃啥吃啥。
马氏不出屋门,虽然能听见院子里的动静,但是过得也还算惬意。
她惬意了,崔氏不惬意,殷巧手病了,二房跟三房得轮流伺候。他们本来就没收多少粮食,家里孩子张嘴要钱的时候,王氏还好,手里还存了点,崔氏手里也有,但是没有进项,坐吃山空让她焦虑得很。
一焦虑就看殷老三不顺眼,逮住他就要教训他。
拜完魁星,瞧见殷老三踢着鞋从屋子里出来上茅房,崔氏也不管院子里有没有别人,拉住他就问:“地翻完了吗?别人家的豆子早就长苗了,你打算啥时候下地?”
这番话她基本上一天问一遍,早晚问一遍,看见他的时候就问。
殷老三早就听腻了,敷衍道:“没呢,明天就去。”
一听见他说这个,崔氏的火气就冒上来,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
“天天都是明天去,今天太热,明天下雨,后天不舒服,咱爹给的地都是好地,咋到你手里就只会长草呢?”
“我这不是念书呢,等明年再下场考一次,努把力,后年去府试,说不准我就是举人老爷了,到时候去县衙里谋个差事,我就是官老爷了,你见过官老爷下地干活的吗?别影响我读书。”
殷老三面不改色,去茅房转了一圈出来,看见她还黑着脸,王氏端着药从厨房出来,怕被人看笑话,殷老三揽了揽她的肩膀。
“呦,老三有志向,咱们家可就追靠着你光宗耀祖呢!”
王氏的语气满是嘲讽,刺激得崔氏脑袋充血,猛地扒拉下殷老三的手。
“念书,念个屁的书,你瞅瞅你这么多年都念了什么?家里家外你搭过一把手吗?酱油瓶倒了你都不扶,还说念书?要不是靠我的嫁妆撑着,咱们家马上就揭不开锅了!花老娘的嫁妆,你也好意思!书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