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他憋不住了,忍着疼痛,揭开被子,小心翼翼地下床,扶着墙壁,单腿往外挪。
不能等韶音回来。
她是个姑娘家,他怎么能被她扶着小解?
他紧绷着唇,一点一点往茅厕挪。小解完,又一点一点挪回屋里。
一趟来回,他浑身冒汗。
好在他足够仔细,没伤到断腿。
重新躺在床上,药效渐渐上来,他浑浑噩噩的又睡了过去。
等他再醒过来时,韶音已经回来了。
裴九凤听到院子里有动静,还闻到了大米香。
眼睛不自觉亮起,他张口欲唤,却卡住了。
他不知道唤她什么好。
姐姐?不可能。
大春?有点不礼貌。
想来想去,他哼哼唧唧起来。
外面忙碌的人似乎听到了,脚步声渐渐近了。
“大根,你醒了?”
裴九凤朝门口看去:“你煮了粥?”
“不是,我闷了饭。”韶音笑着走进屋里,脸上带着快活的神情,“中午给你吃大米饭!”
裴九凤的目光紧紧盯住她肿得高高的脸颊,以及别扭的走路姿势,眼底一沉:“怎么回事?”
“没事。”韶音不以为意地说道,“过两天就好了。”走近床前,问他:“你要不要上茅房?”
裴九凤身子一僵,顿时忘了问她的伤,眼神闪烁起来:“不想!”
说完,紧紧抿住唇,扭过头去。
韶音笑了笑,从床下拿出一个陶盆:“呶,给你准备的。”
裴九凤一看,那陶盆居然很新。
家里没有这种器皿,只可能是她新买的。
“你怎么舍得买这个?”他狐疑地问。
她抠得很,买个陶盆怎么也得二三十文,就算是有瑕疵的也要十几文,她怎么舍得花这个钱?
韶音得意一笑:“因为我们现在有钱啦。”
她弯下腰,凑近他小声说:“我们家现在有二十两银子。”
裴九凤一怔,眼睛不自觉睁大了:“哪来的?!”
韶音的表情更得意了,将散落下来的碎发往耳朵后面掖了掖,不无得意地说:“你不是给王老爷画了画吗?我把钱要回来了!”
面上露出惊愕,裴九凤瞪大了眼睛:“你的伤是被他们打的?!”
“那倒没什么,他们不敢打死我。”韶音说着,揉了揉脸上的伤,嘶嘶吸气,“我一想,你给他们画了画,他们不给钱还打断你的腿,污蔑你是小偷,我就生气!凭什么啊?!”
裴九凤盯着她受伤的脸,又看了看她的身上。
王李二人身边的家仆,个个孔武有力,王大春这脆弱的小身板够他们一脚踹的吗?
一股怒火从心底升起:“谁让你去的?!”
他恶狠狠瞪着她,简直恨不得咬死她!
那是他的仇人,他要自己报仇!
又想到这是妖人的盘算,乃是妖人对他使的攻心之术,想让他对王大春生出相依为命的姐弟情,更是恼恨不已!
“凶什么凶?”韶音挥手削了下他脑袋,也瞪起眼睛,“我不去能行吗?你断了腿,伤筋动骨一百天,吃什么喝什么?万一你的腿养不好,以后就废了!”
“很快就入冬了,冬天更难捱,你等同一个废人,我要怎么才能养活我们两个?你说啊?”她瞪着他,气呼呼地说:“不要这个钱,我们今年冬天就要饿死!去要这个钱,只是可能被打死!为什么不去要?!”
裴九凤紧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心里憋闷得难受!
他很排斥妖人对他的安排。
已经很明显了,妖人要他对王大春生出感情。
一开始他就是这么想的,只是王大春并不温柔可亲,会凶他,会打他骂他,还会把他一个人抛弃在城外,他曾经怀疑自己想错了。
但是现在看来,明显是妖人的手段更高一筹!
因为这样的姐弟情,才更真实。
如果王大春一味对他好,百般容忍,就太虚假了,只会令他感到恶心。
反倒是现在这样,他感觉王大春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不是妖人安排出来的幻象。
蓦地,他心中一动。
王大春和王大根姐弟,莫非是真实存在的?!
他白天是天子,晚上是王大根?!
瞳孔猛地缩紧,拳头也握了起来,胸中泛起惊涛骇浪,令他不禁有些目眩。
若是如此,那妖人的本事真乃通天!
“你要不要小解啊?”身体被人推了推,思绪顿时被打断。裴九凤扭脸一看,韶音拿着陶盆示意他。
思绪一下子从天上掉落地面。
什么天子,什么妖人,什么通天手段……屁!
他得用陶盆小解!
如此粗制滥造的陶盆!
想他在皇宫中的用具,都是镶金包银的!
他黑着脸,拽过陶盆:“出去!”
虽然很不想妥协,但这样总好过一点一点磨蹭到茅房去。
上午他没伤到腿,不代表一直能够如此。
韶音出去了。
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
过了一会儿,一个冷冰冰的声音从屋里传来:“进来。”
韶音走进去,端了陶盆,出去倒了。
用水一冲,又拿进来,放在床下。
裴九凤仍然黑着脸。
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他堂堂天子,居然沦落到这个地步!
他觉得那妖人脑子有坑,他无端端受这种苦,怎么可能跟王大春生出姐弟之情?
他都恨死他们了!
“对了,你不是说算了,惹不起躲得起?”他忽然想到什么,狐疑地看向她。
韶音直起腰说道:“是啊,不然要怎么说?说我要找他们算账吗?万一没要到钱呢?回来岂不是还要跟你解释?”
“所以,你如果要不到银子,根本不会说?”他心情有些复杂地看着她。
这妖人也太有手段了,如果让王大春事前气愤不已,事成后百般诉说自己的辛苦,他只会反感厌恶,丝毫不会动容。但是现在这样,她不声不响地要来了银子,而且振振有词,叫他心里不禁触动。
韶音将他没盖好的被子重新扯了扯,浑不在意地道:“说那些做什么?没得让你烦心。”
他受着伤,好好养伤就是了。
跟他说了,万一他烦躁,着急上火的,更是麻烦。
裴九凤的心情更复杂了。
他心里清楚这是妖人的筹谋,但是他忍不住想,世上真的有王大春吗?
她对王大根可真好。
是的,饶是他厌恶、反感、抵触这梦境,对妖人恨之入骨,对王大春也没什么好感,可是内心深处,他不免有些羡慕王大根。
王大根那么穷,什么也没有,长得不好看,不够英武聪明,也没什么本事,可是他有个姐姐。
管他、养活他、会照顾他的姐姐。
他很不想承认,但却没办法欺骗自己,他有些羡慕王大根。
米饭蒸好后,韶音盛了瓷实的一碗,浇了骨头汤,端给裴九凤:“呶,吃吧。”
裴九凤忍不住吸了吸鼻子,被这简单却香喷喷的晚饭吸引。
他早上喝了骨头汤、吃了药,中午韶音没回来,他就没吃,一直在昏睡。等到晚上,终于能够吃一顿干饭。
而这顿饭,是闷得香喷喷的大米饭,还浇了骨头汤的汁。裴九凤心里明白,这对王大根姐弟来说,是美好到奢侈的饭。
他喉头咽了咽,立刻闷头扒起饭来。
吃了几口,忽然察觉异样,猛地抬头。
只见韶音坐在床边,手里拿着一个窝窝头,一边啃着,一边两眼放光地盯着他。
裴九凤:“……”
吸了口气,他问道:“你盯着我干什么?”目光落在她手里的窝窝头上,又问:“你怎么吃这个?”
“我的腿又没断,吃什么不是吃?”韶音说道。继续啃窝窝头,然后两眼“饥渴”地盯着他手里的碗。
裴九凤一阵无语。
“你也去吃!”他命令道,“不是有二十两银子吗?”难道不够他们两个都吃饱饭?
“我们还欠着十两银子的债。”韶音说道,“你断了腿,我不敢再还债了,这些银两都留着给你养身体。但是让我吃香的喝甜的,我没那个脸。”
裴九凤:“……”
迂腐!!
“况且,这二十两银子看着多,可是你一百天都不能动,马上又要入冬了,花钱的地方多的是,禁不住花的。”她说着,将最后一口窝窝头塞入口中,缓缓咀嚼着,依依不舍地咽下。
一看就是没吃饱。
但是姐弟两个很少有吃饱的时候,都是填填肚子,饿不死就完了。
“我去熬药了。”韶音拍拍手起身,往外走去。
屋里只剩下裴九凤一个人,他看着碗里散发着香喷喷气味的肉汁浇饭,忽然有些食不下咽。
“该死!”
他低低地骂,声音恶狠狠的。
裴九凤以为,韶音或许会悄悄吃一口,不被他发现。
如果她是活生生的人,不仅仅是妖人捏造出来的,那么她的人性会促使她这么做。
但是没有。
她身上从来没有过饭香味。
一转眼,裴九凤断腿半个月了。
这半个月中,他一次也没苏醒过。
他一天吃两顿饭,一顿干的,一顿稀的,隔三差五喝骨头汤。
韶音吃水煮的烂菜叶子、坏掉的根茎、从餐馆后门抢来的残羹剩饭,偶尔吃个干干净净、完完整整的窝头。
她吃东西的时候不避着裴九凤,不仅不避着,还总是在他面前吃,两眼紧紧盯着他的碗,仿佛这样就能跟他吃的一样。
裴九凤对这个很无奈,他觉得她是故意往他心上扎,可是她的态度总是很坦然,又让人没办法讨厌。他劝了她几回,好歹他是天子,伺候他的人都有月银,没道理她没有。
可是不论他好声说,骂声说,她从来不改变。
这一天晚上,韶音端了一碗疙瘩汤进来,里面洒了小葱,白绿相间很是好看。在最上面,卧着一个荷包蛋。
裴九凤的目光从碗上移开,落在她的手上。她是做事的人,头发可以很久不洗,但双手总是干干净净,指甲剪得短短的。
只是,此刻这双手上面布满干裂的口子,还有擦伤、划伤,本就枯瘦的手更加不能看。
裴九凤知道,这是因为天冷了,活更不好干了。心里如落了火星,烫得他心尖一颤。
“疙瘩汤我吃,蛋你吃。”他抬眼说道。
他在床上躺了半个月。
这半个月,因为断了腿,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躺在屋里。
他没有感觉到冷,因为他盖着被子。他也没感觉到饿,因为每天总有两顿饭吃。他也不觉得孤单,因为王大春会照顾他。
她给他擦脸擦脚,为他倒排泄物,给他做好吃的,给他熬药。
一口吃的也不跟他争。
裴九凤明知道这是假的,是妖人的计谋。
但还是一点点陷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