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1 / 1)

20、第20章

林娇见他回头望了过来,仿佛略微迟疑了片刻,便从马背上翻身而下大步走来,脚上的靴在地上踩出朵朵水花,最后停在离自己几步之外的街面上。‖。!!

雨还在下,天光黯淡,他的半张脸被头上的斗笠遮住,林娇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只看到两人中间隔着的那道从檐槽中汇聚了雨水哗哗而下的银色水帘。

“我刚回衙门就听说你等了我一个下午,什么事?”

林娇听他径直这样开口问自己,声音沉静,除了生疏和客气,丝毫听不出有别的什么波澜,嘴巴微微张了下,忽然犹豫起来。

他问她等他一个下午为了什么,是啊,到底为了什么?巴巴地跑了过来,又巴巴地苦等了一个下午,就是怕他对自己有所误会,所以必须解释清楚?

这确实是她的目的。她从昨夜开始到现在,想的就是这个。但是现在,人真见到了,听到他用这样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问自己话,就像在审问犯人,忽然又觉得开口解释有点掉价。就算因为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所以那个解释是必须的,她也没心情去解释了——至少不是现在。

“啊,其实也没啥,我今天进城就是找郎中详问下能武眼睛的事……”林娇几乎想都没想,话已经脱口而出,“还有,顺便路过衙门找你,就是受了能武的托。你昨天去看了他,虽说只停了一会儿,但他可高兴了,却又说不能要你的钱。我说是我管你借的,他就非要我今天一定要见到你再亲口道谢不可,我这才去了的……”

杨敬轩透过雨帘看向对面的女人。暮雨中的黄昏黯淡,但或许是额发和脸颊被雨水打湿了的缘故,她的一双眼看起来仿佛也沾了水雾,反倒更显晶莹。

耳边雨声还在哗哗不停,他却又想起了昨天那个晚霞斑斓的黄昏,也是差不多这个时候,他骑马往桃花村疾赶,只是凭了一时的念起,想要早点把钱交到她手上好叫她放心——之前她看起来是那么的无助,听到自己开口说借她钱时,笑容又是那样的释然而甜蜜,连他的心情也跟着松快了几分。

她的婆婆丁氏肯为旧恩舍子,这样的大义,叫他十分敬重,这也是为什么解甲回乡之后,他不但瞒下了她儿子在战场上不大光彩的死因,甚至假托官府之名叫老杨家的寡母遗孀每月来领这几百钱。数目虽微,在乡下也能抵半个月的口粮,也算是给这位母亲的一点慰藉。

他不是族长,也无意去当族长,但应该是受祖上的影响,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在潜意识里始终觉得照管这一爿地的乡人也是他的责任,这仿佛已经成了他骨子里磨不去的印记。所以从昨天林娇找到他诉说给能武治病的难处之后,他就一直有些内疚,觉得是自己从前忽略了村头老杨家这一对日子过得不大容易的叔嫂,决定往后尽量多照顾下。他认为就是因为这个极其正当的原因,自己昨天才一时念起,甚至等不及到今天再回去。然后他的老马载了他奔上通往村口的半月坡坡顶时,他极其意外地看见远处的下坡脊道上,她独自面向西山而立,晚风徐徐拂动她的鬓发,而她仿佛沉浸在了面前的夕阳斜晖之中。这样的宁静一幕,他竟有些不忍打破,于是勒马停在了坡顶路边的一丛酸枣枝旁,等着她自己先回村。

夕阳很快沉下西山,她也终于转身——他觉得自己仿佛也终于松了口气的时候,一只刚学会飞不久的小鸟撞到了她的额头,掉落在地。他看着她拎了小鸟涉下缓坡站上石头,一边躲避着愤怒大鸟的攻击,一边踮脚尖想把鸟放回窝中,只是终究够不到。又见她四处张望,似乎想再搬块垫脚石来,一时竟也心痒欲动,正想下去帮她一把,忽竟见石青山从坡上的树丛后现身,帮她把鸟放回了窝中,又见他目光热切握住她手,隔了段路,听不到坡腰上的二人说什么,只随风送来他唤她的一声“阿娇”清晰入耳。这一声“阿娇”叫他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很快她与自己四目相对的时候,他在她眼里看到了惊惶,那刻他竟觉到了一丝被欺的愤怒,再不想再多看一眼,驱马便离开了,昨夜寻到杨太公议了件考虑已久的事后,清早便回城,在外奔波一天,至晚回衙去见李大人时,却听门房说她在外已经等了大半日:“走了没多久哩……”

乍听到这消息时,他一时有些茫然,也不知是什么心情,不过犹豫了片刻,抬头见阴霾压顶,已经有几点雨滴落下,且又近天黑,她独自出城回去的话,还有几十里的路,再没多想,从门房处拿了雨具便朝她出城的城门赶去。果然被他追到了。但是现在见她笑着朝自己说了这一通话,语气很是轻松,心里竟生出一丝微微的失望。

原来不过是这样一个缘由。

一阵风从背后来,卷了雨柱扑向檐廊里的女人,女人仓皇躲闪了下,只半截裤面还是立刻被打湿,紧紧贴在她的双腿之上。

杨敬轩立刻抬高视线,盯着她身侧那块被雨水冲洗得闪亮的黑漆招牌,却感觉到她的目光正直直地驻留在自己脸上,心里忽然像被一根羽毛轻刷而过,连带着全身的毛孔都微微舒张了开来。

“你……现在要去哪?”

他捏了下左拳,迟疑片刻,终于开口问道。

林娇皱眉看了眼檐廊外的大雨,抬手把帖在面颊上的湿发捋到耳后,无奈笑道:“还能去哪?去寻家脚店歇脚,等明早再回了。”

杨敬轩沉默片刻,忽然看着她说:“你跟我来!”转身到了老马腹侧,从鞍袋里抽出一把黑伞,回到林娇跟前,撑开了伞递过,便不再言语,只回身牵了马沿着街面朝前大步行去。

林娇有些意外,接过伞怔怔看他牵马踏雨而去的蓑衣背影。又一阵风过,打了个冷战,这才惊觉,忙跟了上去。

遇到这样的疾风骤雨,两边街面上的铺子大多已经闭门打烊,连几家栈店也怕店堂被风雨侵湿,只留半扇门面透出里头的杯盘灯火和几声笑谈,好吸引游方客人疲倦渴休的脚步。

林娇握着伞抵住风雨,跟着前面十几步外的那个背影默默前行。天空渐如墨倾,两边铺子人家的门缝里也渐透出潮湿而昏黄的灯光,整个世界,除了耳畔窸窣下落的雨声和马蹄在青石板上踩出的规律踢踏声之外,仿佛再也没有别的声音了。

林娇忽然觉得心里很是踏实,赶紧疾走几步,稍稍拉近了些距离。向右,直行,再向左,她一直跟着他,而他始终没回头。行了一段路,她忽然觉得很有意思,便放慢了脚步,两人的距离越拉越大。

前面的男人还是自顾向前走,直到一人一马的身影越来越小,就要被吞没在昏暗的迟暮中了,林娇忽然又觉得没意思了。捏了下伞柄,正要跑着追上去,看见前面那个男人终于停住了脚步,回头望过来。

她看不见他的表情,却感觉到了他回头看自己时的那种无奈,心情一下又好了,咬唇偷偷笑了下,急忙追上去。

仿佛绕了半个城,最后终于停在了一处街面的一家铺子前。借了沿街挑出的一盏灯笼的微弱之光,林娇看见铺子上挑出的幌仿佛是家杂货铺。

林娇看着杨敬轩拍门,很快,门里响起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好像是在问谁,杨敬轩应了一声,门板很快就被下了,探出一个女人,手上执了盏油灯。

灯火不是很亮,被风吹得摇摇欲坠,但还是能看清,那是一个很年轻的女人,看起来比杨敬轩小几岁,身形有些丰满,却很漂亮,带着少妇才有的风姿。她看见杨敬轩的时候,露出笑容,立刻伸手扯他进去,十分熟稔亲昵的样子。杨敬轩仿佛也在对她笑,然后附耳对她低声说了句什么,那女人便松开了拉住他衣袖的手,望向站在几步之外昏暗里的林娇,飞快地打量了下她,表情惊讶,然后立刻朝她招手,说:“外面风大雨大的,快进来吧!”又对杨敬轩说:“把马从边上后门里牵到后院去,别弄脏了前屋!我晓得你宝贝这老东西,我等下亲自去喂料。正好还剩点碾磨成细糁的豌豆面儿,干脆贡了!”

杨敬轩笑了下,回头望了眼林娇,便牵马往边上的巷子里去,大约是听了这少妇的话从后门入。林娇压下满腹狐疑,只得跨了进去,一边收伞,一边飞快打量了眼四周。确实是家杂货铺的样子,柜台和角落里堆着各种山货,还有不少看起来像是药材,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难以形容的干燥味道,却并不难闻。

“你身上衣服都湿了,赶紧跟我去换一身。这天令虽眼见是要收麦,可吹风淋雨了着凉也难讲。”

少妇很是爽利,看了眼林娇便带她穿过用作店面的前堂往后面去。

林娇跟着少妇进了间屋子,陈设简朴,却收拾得清清爽爽,炕上有两个小孩正在闹着打滚,四五岁的样子,居然是对双胞胎,长得虎头虎脑很是可爱。少妇骂了声“猴崽子”,赶跑停止了打闹好奇看着林娇的两个小孩,这才一边从衣柜里拿衣服,一边笑道:“我这两个娃,闹得不得了,愁死了人。我就奇怪了,他俩的爹平日就跟个闷嘴葫芦似的不说话,怎么就养出这样两只猴子来。我倒真想抱个闺女呢,稀罕死我了……”

林娇想起刚才这少妇和杨敬轩说话时两人的亲昵样儿,那俩小孩虽不过一个照面,瞧着脸模和杨敬轩倒有几分神似,再听这少妇说这俩娃的爹是闷嘴葫芦不说话……心里忽然像是被夯重重捶了下,一下堵得不知道成什么样了。

闹了半天,这个人在县城里居然已经有老婆了,不但有老婆,连俩儿子都能打酱油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从没听村人提过,但人家或许另有隐情。这些都不重要的,重要的是自己居然对这男人动过念头,甚至一度想收了作己用,还故意叫罗虎误会他和自己的关系……

现在他显然也是出于同情心,这才带自己过来,叫他的女人收容自己一夜。

这都算什么事啊,林娇脸一阵上火,自觉无耻之极,这屋子是一刻也没脸再多待了,低头正要离去,那少妇已经拿了套衣物,笑眯眯转身到了林娇跟前说:“我男人入山去收山货了。你晓得如今那些顶级的好货,都要自个儿亲自入山去收,送上门的都是次等,家里头没别的男人,你安心过夜就是。肚子饿了吧?家里有山货,我去烧几盘。我那个哥啊,你别看他就在县城里,可一两月也未必会路过我这儿。今天可真是稀客了,正好烧几盘让他也尝个鲜。妹子你先换衣服吧,旧是旧了些,却干净。我从前刚嫁人那会儿穿过几回,生了娃就长膘,早穿不进去只能压箱底,你身段瞧着好穿,可别嫌弃。”

少妇一口气儿说完,转身轻快出去,顺带关上了门。

林娇傻了,半晌才回过了味儿,总之最后是长长吐出口气,赶紧换衣服。

原来她就是杨敬轩的那个妹妹……

林娇已经想了起来,之前确实听说过,他当年就是嫁了妹妹后才离开桃花村去打仗的。只怪搜集的信息不全,只知道他妹妹是嫁给了邻村私塾先生的小儿子,却不知道人家现在搬到了县城里开铺子,这才乌龙了一把。

他妹妹很细心,从里到外的衣服都拿了,还有双鞋。衣裳确实像她自己说的那样,有点旧,但颜色却还很嫩,桃红的底面撒黑色海棠纹的小碎花,别说这辈子,连上辈子林娇也没穿过这样出挑的色,不过上身后大小倒差不多,唯一有些绷的地方就是胸口。林娇拉扯了好几下,又整理了下头发,觉着不好意思干坐着等吃食,便拿了照明的油灯,开门出去想到厨间帮忙,一时又摸不到厨间在哪儿,大晚上的在别人家里乱闯也不好。走了几步听见边上那屋里有那对双胞胎发出的咯咯笑声,便想过去联络下感情,顺带叫带路。哄小孩儿,她自信还是很有一套的。正要迈步过去,忽见那里门帘一掀,杨敬轩已经一手托着一个从屋里出来。不知道之前说了什么,昏黄的灯火里,见他正破天荒地在大笑,露出洁白的牙齿,模样是放松而愉快的。看见林娇手执灯火立在对面,一顿,立刻收了声。

林娇见对面那一大两小六道目光齐齐射到自己身上,饶是她从前见过些阵仗,此刻也有些别扭,尤其是这一身衣服,从头到脚都觉不对劲。赶紧把手上的油灯放到边上的一张桌上,尽量让自己躲到暗些的角落,这才朝还盯着自己看的左手边的那小孩招了招手,刚想开口,那小孩已经一手吊住杨敬轩的脖子,凑到他耳边嘀咕起来:“舅,我前几天还听我娘说,要给你找个舅妈带到咱家来。我知道舅妈来了就要给我见面礼。她就是舅妈?”

“二毛你个笨蛋!说那么响干嘛?她听到了会害羞,要是害羞跑了咱们的见面礼怎么办?”

右手边的小娃赶紧伸手捂住小毛的嘴,自己的声音却比二毛还要大。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怜君和青儿投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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