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7节(1 / 1)

这位女将军立刻又将头转回来了,还特意回头看了他一眼。

“我早上没吃饭,”她干笑着解释了一下,“将军来得太早了。”

……有人大声地咳嗽了一下,陆廉的脸色立刻就变了。

“当然我不是说将军来的不是时候,”她尴尬地说道,“不管你什么时候来降,我都很欢迎的。”

身旁的张邈刚张开的嘴又闭上了。

张郃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张超,臧洪,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凄苦的,让人不忍再多看一眼的神色。

陪在陆廉身边的张辽倒是转过头,很爽朗地笑了一声:

“那家客舍父子相传已有四代,这半载过去,最近方才开张,其中肉酱的确美味,若来日张将军肯屈尊驾,店家必喜不自胜,”他说道,“此城生民能得活命,皆感将军之恩啊!”

……张郃明白了。

这位赫赫战功堪称国士,甚至可与韩白比肩的女将军……她就是纯粹的不会看场合,不会看脸色,想什么就说什么,至于说出来的话好不好听,谁也没办法控制他。

战场上精明果决,但下了战场却是个天真率直的年轻女郎。

“在下有何功绩,敢当文远将军谬赞?”他微笑着说道,“有纪亭侯这般名将在此,舍玉帛而执干戈者,何其愚也。”

同行的臧洪与张邈张超兄弟又立刻接了话,其中尤以臧洪声音最为响亮,语气最为热情地指了濮阳城内各处旧物与风景与他看。

……而陆廉听了他刚刚那般客气的恭维话,一点也没有要与他寒暄回来的意思。

……她用一张比哭还难看的笑脸来表示她听到他的话了。

……还有,她谢谢他。

这条充满了朝食香味的大道终于走过去了。

随着骑士们不断前行,后面渐渐就有店铺开张的嘈杂声音,听得她就有点饿。

但饥饿不仅会让人心烦意乱,偶尔也会让人迫使自己将注意力转移到别的什么东西上。

……比如说张郃,这就是一个很好的研究对象。

他为什么会投降?

他为什么会投降刘备?

排除掉那些赶工攻城器械的民夫,冀州军尚有一万五千余人,数倍于二张兄弟,他为什么认为投降是唯一能走的路?

他的投降是“无条件投降”呢,还是“有条件投降”呢?

如果是有条件投降,他的条件是什么?

……看脸是没用的。

从她第一眼看到张郃时起,这个人的所有情绪都显得特别的正常。

该感动时感动,该伤心时伤心,该愤慨时愤慨,他又长得特别路人脸,过了这么一会儿,她都快忘记他长啥样了,更别提他哪一句话说出口时,神情声调露出过什么破绽。

大家早上匆匆跑来城门处迎张郃,肯定是没吃饭的。

张郃起得那么早,就更没吃饭了。

于是这样正好,进了郡守府还可以边吃边聊。

天气炎热,婢女们匆匆地先上了一遍饮品,包括但不限于豆浆、米汤、蜜水,以及一些带酒味的发酵饮料……酒还是没有,这才解除封城没几天,禁酒令依旧是很严格地在执行。

等喝过一杯饮料之后,朝食就被一样样地端上来了,有腌得很美味的黄瓜,有油汪汪的肉酱,有刷过蜂蜜的烤肉,有油盐煎过的蔬菜和肉汤,还有烤得很脆的胡饼和可以拌肉酱吃的汤饼。

问题是吃饭的位置特别怪异。

正常来说是臧洪在主位,他的确是这里的主人;张邈在客位,这支兵马的确是他出钱出人拉出来的,况且在座这几位都比她年纪大,她坐在下首处一点也不打紧。

……但现在张郃来了,客座的第一位必须得是他坐了,张邈也得挪下去。

……张郃降的不是臧洪,因此臧洪也得下去。

……她一个没带兵,纯粹跑过来帮忙的坐在主位上,就极其的不自在。

……而且也不好意思放开吃。

好在大家入席之后,立刻开始聊起了张将军雪夜上梁山的内情,张郃讲得很专注,大家听得也很专注。

……她偷偷地看了大家一眼,似乎谁也没看她。

……抓紧时间,赶紧开吃。

“袁公宠爱幼子,大公子又出继为袁基嗣子,虽为兄弟骨肉,却有阋墙之端,可叹袁公尚不自知,身边谋士们亦因此争斗,邺城之内,党争频仍,”张郃叹气道,“郃不过一介武夫,不曾想到竟受此牵连。”

“袁本初若欲废长立幼,恐为取祸之根本啊。”

“听闻沮监军亦曾劝说过他,袁公不肯听从罢了。”

“大公子听信郭图的谗言,笼络了这班小人,便是将来继承了其父的河北,恐也难得久安。”

大家慢吞吞地吃一口,喝一口,心思全然不在这顿朝食上,而是在张郃身上。

张郃的注意力则在陆廉身上。

她吃得很香,胡饼里夹了烤肉和葱丝,汤饼拌了肉酱,然后一口胡饼,一口汤饼,偶尔再吃一条腌黄瓜,咔嚓咔嚓的。

饭食将冷,大家也没吃多少,但她却是趁热时就将这一顿丰盛的朝食都吃光了。

……这种没心没肺的吃法,张郃在军营中也经常能看见,一般是那种身形如山岳,胸中无丘壑的莽汉的吃法。

他莫名地有些失望,又有些窃喜。

张郃是个谨慎小心的人,现下不得已来投刘备,他做好了心理准备,要同陆廉谈判,不仅为了他,也为了高览,以及麾下的将士们,他需要得到一份保证。

二张兄弟也好,臧洪也好,张辽也好,都给不了他这样的保证,他们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因此只顺着他,与他翻来覆去地讲些无关痛痒的东西。

也许陆廉只擅于作战,却不擅权谋人心之事,他想,那么他可以为自己争取更多的利益。

那只装了蜜水的漆杯被轻轻放下,身旁的年轻女郎发出了一声饱足的叹息。

“张将军既然很是倾慕我家主公,”她冷不丁地问道,“想去宛城吗?”

张郃愕然地瞪着她,心脏忽然又猛地跳动起来!

“宛城距此,千里之遥,”他压抑下自己的心跳,“纪亭侯欲在下单骑而去,还是领兵而去?”

“领兵去,”她说道,“粮草我们负责。”

张郃放在案下的手悄悄握紧了。

她看起来吃饱了,用细布不紧不慢地擦擦嘴,又拿起了一枚蜜饯,整个人气色很好,神情也是如此,跟后宅里的寻常妇人一点也没区别。

张郃将目光转向了臧洪和张邈,“纪亭侯或许有所不知,在下与高孝智弃暗投明之事若传至邺城,袁公必勃然大怒,起大军全力来攻打东郡,莫非诸位认为,此非用人之时么?”

臧洪皱眉,不知在想什么,张邈却已经将试探的目光转向了陆廉。

他说服了一个,张郃想。

“辞玉将军……”张邈开口了。

“臧使君欲撤东郡妇孺至青州,”她说道,“张将军正可与他们同行,待到了青州,再南下去宛城。”

张郃胸腔里的一股火猛地起来了,他差一点就想要厉声驳斥!

他麾下皆是冀州军,离家千里岂是易事!

他这样猛烈地呼吸了几次,刚想要开口时,她转过头,看向了他。

张郃的投降是有条件的。

他希望去青州,离河北近一些,最好能以客将的身份,在青州据一城。

这样最主要的目的是方便安抚将士们,与此同时,他还希望他和高览仍然能够统领冀州军,仍然能够保有对这支兵马的领导权。

最后,他还有一个隐秘的想法。

他不知道不久之后,袁绍与刘备这场决战的胜者会是谁,他现在虽然叛离了袁绍,但也不希望将路走绝。

他在河北时,为沮授所荐,因此不容于郭图,但现在他既已叛出河北,且不提郭图已经有了向沮授发难的把柄,现在河北不会再有谁嫉恨他了。

——相反如果他距离河北够近,这些谋士们一定会动心思,想要再次拉拢他,至少他同高览的家眷应当是无忧的。

他这些隐秘心思藏的很好,东郡即将迎来一场前所未有的大战,陆廉应当会倚重身边所有的力量,因此会将他放在离河北不远的地方,希望能用到这支兵马,这不是最为合情合理的想法吗?

他这些算计在胸腔里反复翻滚,而后撞上陆廉的目光时,张郃愣住了。

陆廉好像变了一个人。

她的神情和之前没有什么区别,还是一副吃饱了饭之后很是舒适倦怠的模样。

她似乎在看着他笑,又似乎只是安静地注视着他。

但她的目光里没有温情。

时值夏日,陆廉的目光却如同千里雪原,又静又冷,偶有朔风席卷冰雪而过,如尖刀一般刮过皮肤,皮开肉绽。

他发现之前所猜测的那些事,全都是对的。

也许陆廉在面对自己的知交故友时,的确是之前那幅懈怠愚鲁的模样,但她并不是一个蠢人,更不是什么三言两语就能欺瞒哄骗的年轻妇人。

——她在面对敌人时,本就是这样的冷酷。

张郃那一腔怒气终于转为了颓然,“营中将士,恐将多有臧否,陆将军……”

袁绍是不可能从将军到士兵,对这支叛军搞夷族的,但那些军官们,如主簿、校尉、司马等,他们的家眷大概很难再继续优渥的生活。为家人计,他们也必定不愿卷进这场叛乱,更不愿南下。

高层将领是轮换的,颜良死了,换他和高览来,他们若是死了,再换麴义或是文丑来。

但中层的军官却不是,他们当中很多人是数年甚至十数年都与士兵们在一起的。

他要从这些人手中带走这支兵马,意味着什么?

“城中尽有粮草的,”她的声音又变得很柔和了,“张将军,劝一劝他们吧。”

第369章

在同她仿佛机锋一样几句话结束后,张郃匆匆离开了郡守府,同他的亲兵们一起回去了。

当然临行前也说清楚了,他要回去整备一下兵马,然后再来正式投降。

……出门时也要全体送行,送的时候除了陆悬鱼是女人,不太适合拉手手之外,其他几位都恨不得上来泪眼模糊地拉手手,亲热得仿佛一见钟情,又仿佛生离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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