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家邬壁。
袁家老大袁化在邬堡中并不是毫无优势。由于在战时庇护当地受灾的百姓、在灾年劝说其父减免租子,他深得邬堡荫户的敬重,但凡袁化要在邬堡中推行什么事情,那一定是立刻就能得到执行。
他善于治理地方,袁家一些老人和智囊都说如果他不是宗主而是出仕,那至少一州之地他能够治理的妥当,再不能往上是因为他的性格太过纯善,以至于无法得到部分官员的认同。
袁放则是表现出经商上的过人天赋。他接着袁家独特的地理位置,以及家中可以在刘宋拿到低价的粮草、丝绵、精美的陶器等便利,组成了袁家的商队,如今“袁家商队”在关中地区已经是小有名气,却没有几个人知道它的负责人只是个刚刚二十出头的青年人。
许多人都羡慕袁家的家主两个嫡子都如此的有才能,让其他庶子简直如珠玉在侧般黯淡无光。袁化和袁放之间还有四个兄弟,但这四个兄弟早早就被打发了出去,不是去打理家中的庶务,就是被袁喆安排了做什么其他的事情。
等于是离开了袁家的中心。
袁喆已经五十岁了,在这个时代已经是个老人,他也明显表现出精力不济的样子,家中的事务多是长老和几个儿子打理,但从一年多前开始,袁喆又重新出来理事,不但频频出邬,而且还夺掉了老大手中大部分的权利。
袁放也因此水涨船高,几乎有替代老大成为下一任宗主的趋势。
先开始,袁家邬壁的核心们还以为袁喆这个老谋深算的狐狸是为了让袁化继任而敲打他、磨练他,所以才在身体变得大坏的时候做这种父子离心的事情,恐怕就连袁化也是这么想的。
但是渐渐的,所有人都察觉出袁喆对袁化是一种真的厌恶,虽然他对自己的嫡孙还是那么喜爱,可是一到面对自己的儿子,就立刻态度大变。
而让袁化也开始对父亲出现矛盾的,则是因为他发现了父亲正在做的可怕事情。
袁家地道。
袁家邬壁是一座为了防御胡人作乱而建造的邬堡,几乎就是中世纪城堡的缩影,比起那些城堡,袁家的地下更是另成一道体系,简直犹如地下城镇一般。
由于袁家邬壁兴建时倚着水,有自己的码头和船务,袁家的地下也对应着地上有着自己的河道,这条地下河甚至能通往淝水的支流,沿着河行舟,能够不被人发觉的绕过边境通过支流进入刘宋。
这是袁家最大的秘密,非袁家嫡系不能知晓,也是袁家在五胡乱华时候最后的逃生之路。
除此之外,袁家地道四通八达,有许多房间做的犹如密室,沿途还有机关和密道,大多是用来收藏珍贵的器物和武器、甲胄等不能见光的东西。
而如今,一处“藏兵洞”里,藏着的不是武器,而是无数娇弱可怜的女人。
一处空旷的地道被人为隔成了几十个小房间,说是房间,其实和牢房也没有什么区别。从入口开始,看守着的侍卫都是一副惊慌害怕的忧色,有的甚至用布巾捂住了口鼻。
待看到袁化来了,这些侍卫更是将头摇的厉害。
“少主,您怎么又来了让宗主知道了又不高兴了。而且这些女人病的越来越厉害了,若真将病气过到你身上”
“那就是父债子偿,该有此报。”袁化冷冰冰地回了这个侍卫一句,复又暗自对自己生气。
这侍卫也是好意,话里话外都是担心他的样子,他又何必这么挤兑人家。
果不其然,那几个侍卫神情一黯,默默地让出了道路让他通过。
袁化对几人拱了拱手,算是致歉,这才大步流星地走了进去,直往里面最大的一间房而去。
袁化路过的每一间暗室里,都响彻着可怕的嚎叫和悲哭之声,这些理应是妙龄的女子,如今却如同猪狗一般被圈养在其中,遭受着惨无人道的对待。
可偏偏这种事情,在情理和律法上都统统是站得住的主家对奴隶有任意打杀的权利。
无论是晋朝还是鲜卑人,在他们的律法里,奴隶都不是人。
袁化生于这样的家庭,原本也对奴隶之事理所当然,并觉得随意驱使奴隶有什么不对。可当他看见父亲对这些奴隶所作的一切之后,他开始深深的感到惧怕。
他信道,认为人的怨气是有力量的。他们袁家被这样的怨气所笼罩,将会延祸子孙后代,绝不会得到善终。
看到袁化路过,有些屋子里的女奴立刻高喊着“救命”,还有一些根本就叫不出声,只能瞪着唯一还能流泪的眼睛不停的表示自己还活着。
这段路,袁化曾经没几天就要走一次,可到了最近,却是九、十天才来一回。既因为他实在是无法承受这条路上环绕的死气和灾厄,也是因为他害怕这些病会蔓延到他自己的身上。
是的,这种病,这里的灾难并非简单的主家折磨奴隶,而是袁喆在人为的创造出一种可怕的灾难。
“你来了。”
最大的这间房间出乎意料的没有布置的像是个牢房,甚至还有床榻、小几和妆台布置其中,就连榻上的褥子、铺着的寝具,也都是南方才有的贵重丝绸和丝绵。
妆台上的铜镜被扣上了,只有一枚牙梳还放在其上,向来者表示它的主人依然爱美,虽然已经不照镜子了,但她还是维持着该有的体面。
“赫连郡主”袁化径直走到那间屋子的门口,隔着门对里面说话:“您最近还好吗”
被称为赫连郡主的女人似乎对自己的处境并不满意,她甚至略带嘲讽地反问他:“被关在这里,像是一只狗一样,吃着会让人发病的食物,没隔一段时间就让人看看自己的身体已经丑恶到什么地步了袁少主,你觉得这是好吗”
可怜的袁化低下了头。
“就在昨天,又死了几个人吧我听到有人把她们拖出去的声音。而我,即使说出了我的身份,你的父亲也不想我活。在他看来,一个败国战死的宗室之女,和他花钱买来的胡姬没有什么不同”
那女人似乎已经绝望了,唯一支撑着她的只有她那语气中勃然的恨意:“我的身份,唯一给我带来的,就是牢房再大一些,更华丽一些,让我得到的药比别人更多而已。”
“你们会遭报应的,漫天的神佛都看着你们从来没有一只狼会在吃饱了肚子以后狩猎,也从来没有一只老虎会为了杀害另一只老虎而屠杀同类,你们是比虎狼还凶猛的人啊早知道这样,我为何又要千里迢迢从夏国逃出来,落在那些鲜卑人手里,也许还好过你们这些恶毒的疯子”
袁化只是倚靠着门,脸上全是愁容。他没有告诉门后的那位女郎,这么多日子以来,唯一能够支撑他下去的,便是她还活着。
能够听到她勃然大怒的声音,感受到她的身体里还流淌着生气,知道她虽然容貌全毁四肢受损,可依然还有这骂人的力气,是他唯一的一丝慰藉。
他曾那么欣赏她的美貌和非凡的气度,他曾为她高挑丰满的身材而动摇,他甚至想过将她收为姬妾,只为了能保护她这高傲的神情而非泄欲。
但这一切都被毁了。即使她表示了自己的高贵和不凡来自于确实不普通的家庭,他的父亲也不愿为了会有的风险退让一分一毫,甚至让他被父亲见弃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苦难
“您还是好好休息吧。”袁化听着这些话,像是一下子扎到了心里。他根本就是来受虐的,承受着这个女人的恨意,给她宣泄的途径,让对方有活下去的动力,让他也有支撑下的动力。
“阿爷已经答应我不会再对您做什么,您好好休养,也许能够痊愈也未可知。到那时候,我答应您,一定将您送到刘宋去和家人团聚。”
“痊愈我如今连照镜子都不敢了你们把我变成了什么样,就算我的家人看见我,还敢认我吗哈哈,哈哈哈哈”被称为“赫连郡主”的女子放声大笑,大笑后又是大悲:“呜呜呜你敢吗连你都不敢开门看我一眼”
袁化靠了一会儿,突然猛然一下站了起来,拔腿向外跑去。
他跑的如此之急,如此不顾及形象,以至于整个地道中除了火光幽暗的颜色,便是他跑动的影子被拉扯成各种怪异形象的景象。
“你说那里面的女人之前美成什么样连我们最不近女色的少主都迷住了。照理说我们少主娶的主母也是个美人儿,还生了儿子,到底有什么不满足的,竟然被一个女奴给迷住”
等袁化进去了,几个侍卫等的无聊,忍不住闲聊。
“胡姬嘛,你懂得,嘿嘿”
“胡姬算个屁,这里面关着的哪个不是胡姬老子有时候真不想干了,我一合眼就全是这些女人的惨叫”
一个侍卫咬着牙。
“老子婆娘还以为我撞了邪”
他的话一说完,众人皆是寂静。
只是很快的,一阵连续不断的脚步声就打断了这片僵硬。
大跑过来的袁化脸上带着一种疯狂的气息,他看到几个侍卫,立刻抓住其中一个首领的衣襟,低声咆哮了起来:“里面那个女人牢房的钥匙呢给我”
“不不不不行,少主”那侍卫磕磕巴巴地回答:“这里面的人不能出去,出去会有大祸家主吩咐过的”
“那我就杀了你,再拿钥匙,我父亲一定不会怪罪你不称职”袁化轻而易举的把这个侍卫提了起来,额头上全是冒起的青筋。“信不信我掐死你”
看到宽厚的少主表现出这种疯狂的模样,那个侍卫毫不犹豫的从腰间卸下一串钥匙,取出其中一把递给他。
“少主,您是主子,我不敢违抗,你杀了我也就杀了,但我家里还有老小,你杀了我,若是放了她,家主却不会放了我的老小,我们这里所有兄弟的命和家小的命都没了。钥匙我给您,希望你出去前还能还给我”
袁化顿了顿,将他放下,劈手夺过钥匙就走。
“一,二,三,四”
坐在牢房床榻上的“赫连郡主”默默的数着数,将身体摆成一个美丽的姿势。
她那头鸦羽一般的秀发如今披散下来,遮住了她大半个脸,只露出她高挺的鼻梁和性感的嘴唇,其余白皙的肌肤、长如小扇的睫毛,皆被秀发给隐藏了起来。
她就这么不紧不慢地数着,当她数到五百时,她听到那扇铁门传出来什么东西被扭动的声音,这声音以往是她最害怕的声音,而如今,却让她的嘴角露出了一抹得意的笑容。
门打开了,那位在男女情爱上单纯的几乎可爱的袁家少主钻了进来。他高大的身躯挤进这个不算小的暗室里,却一下子就让这个空间局促了起来。
屋子里没有光,因为有些病见不得光,有些病见不得风,所以这些屋子都是既见不得光也见不得风的。
黑暗的屋子,一个长发及腰的女人坐在榻上,仅有榻前一盏小灯。灯油已经快要耗尽,其他人的房间里也许连“油灯”这种东西也没有。而她无疑也很珍惜这盏油灯,极少用它,所以榻前的小几上干干净净,没有油灯长期熏烤而有的痕迹。
一个女人,容貌已毁,一个人被关在屋子里,又何必点上油灯。可惜这位少主聪明的头脑完全意识不到这代表了什么,一进屋子便是露出担忧和内疚交织的复杂神色,对着瘦的犹如一阵风就能吹跑的女子开口说道:“你跟我走,我把你送到刘宋去。”
女人半卧半起,一头青丝直泻而下,削瘦的肩膀也从宽大的衣袍里露出来,使得她散发出一种盈盈可怜的气质。
听到袁放的话,她渐渐直起身子,露出自己那张称得上可怖的脸。
刚刚还盈盈可怜的气质,立刻变得惊悚了起来。满脸暗红的斑疹和斑块在白皙的肌肤上显得越发可怖。
女人就这么拨开自己的头发,像是面对着自己的仆人一般站起了身子,赤着双足走到了袁放的面前,恶劣地对着他的脸吹了一口气。
那气息如此恶臭,根本毫无“吹气如兰”的动人遐思,惊得袁化打了个哆嗦。
“你你怎么成这样了”
袁化说完之后立刻惊醒。
她为何不会成这样便是他们把她变成了这样
“你说你要把我送走”女人微微一笑。
袁化竟在这可怕的笑容里点了点头,只觉得这个浑身恶臭、脸上皆是斑疹的女人依旧美的动人。
“那你为何还不带我走”
她偏了偏头。
袁化这才像是如梦初醒一般点了点头。
然而就是片刻的功夫,袁化发现面前的女人脸色突然变得惶恐起来,震惊使她的眼睛睁得滴圆,好像注视着什么骇人的东西。
“你怎么了怎么脸色这么坏”他喊了声,抬脚想要拉她。
她不回答,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他的身后。待听到他的问话,她用一只手要去抓他的胳膊,另一只手指着他的身后,手指竟有些颤抖。
“你敢碰他一下试试”
袁放听到这熟悉的声音,一下子转过头去。
他看见了用布巾蒙着脸的袁放。
全身上下被遮的严严实实的袁放,竟持着一柄尖刀站在了门口,全身上下散发着一种可怖的气息。
这个被许多人夸奖“脾气好”的弟弟,如今竟满是杀气。
袁化和这个弟弟从小感情很好,眼见着他蒙面提刀站在他的身后,竟忍不住有一阵寒意从背后升起。
若是袁放想杀他,刚刚一刀下去,他都不会察觉。
但只是瞬间,他就意识到为何“赫连郡主”会在哆嗦。
因为那杀气对着的,是他面前的这个女人。
贺穆兰在汝南郡不能驻扎太久的时间,待队伍休整完毕、马力蓄养的差不多了,他们就要启程。
恰巧薛安都得到的另一个线索也和贺穆兰同一个方向,是去陈郡的路上,所以薛安都和贺穆兰商量了一下,便带着几百个精兵跟着贺穆兰一起出发,顺道去探查新的线索。
万安寺的大和尚已死,小沙弥们供出他们偶尔会给过往借宿的行人们“喝茶”,而喝茶的大多数是单人而不是结伴而行的旅人,喝完茶后就会不见。
这些不禁让贺穆兰和薛安都猜测茶中有着让人陷入昏迷的药物,或者干脆就是,所以这些人才会失踪。
问题是这些人去了哪儿若没有人搬运,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难道真是鬼神之力不成
好在薛安都手下有不少游侠儿,在万安寺探查一番后,他们在某个佛像下发现了一条密道,可以直通一处车马行的附近。
那车马行的老板也是问什么不知道什么,却提供了一个很有用的消息。
这个城里有几个陈郡来的贩米商人,有时候会雇佣他们的车马将大袋大袋的栗米运到陈郡去。
车马行不似寻常商户,过往城镇需要盘查东西。他们都是按照月份给各地的城门官“孝敬”,以获得必要的便利。相对于雁过拔毛的商人,雇佣车马的大多是许多凑钱一起上路的百姓或者是运货的骡马等物,送的也都是又重又无法克扣的东西,被盘查的几率也小了不少。
目标在陈郡,或者至少陈郡有同谋之人。薛安都顿时精神一震,恨不得立刻插翅去陈郡寻找各家米行的行踪。
没到第二天,前往陈郡路上的白泽乡,有游侠儿发现了失踪已久的兄弟。这人如今神智已失,有人发现他失魂落魄的趴在路上,全身皮肤溃烂出血,便吓得惊慌失措,成了奇事传遍了四处。
因此人脸上有个大黑痣,所以面部特征极为明显。当地的游侠儿原本到处在找他,立刻就把他领了回去。
失踪的兄弟变成这样,游侠儿们也不敢带回他原本的家,只好将他安置在废屋中,先请了郎中来看看什么毛病,再根据情况报之薛安都。
直到没有郎中敢靠过去,甚至有些郎中见到之后连忙仓皇逃走,这些游侠儿才发现大事不妙,连忙派人送信给薛安都。
这件事原本完全不关贺穆兰的事,只不过元凶直指陈郡,又发现了失踪之人出现,而且恰巧在大军一定要路过的地方,才引得贺穆兰不得不关注起来。
这么多巧合,若仅仅只是巧合,那也太奇怪了。
所以等到了白泽乡地界,贺穆兰留下那罗浑和狄叶飞处理扎营露宿的事情,便请了当地的县令和游侠儿作为向导,直奔那收容了失踪者的破屋而去。
薛安都记着要从失踪者的身上知道他们失踪的时候都流落到了哪里,所以态度尤其急切,一到了破屋,简直是直接破门而入,直逼此人的床前。
只是一到了床前,薛安都就被吓得倒抽了一口凉气,更是连退几步,捂住了自己的口鼻。
睡在门板上的那个人如今全身化脓,脸上更是出现了诡异的黑紫色,那些曾经捡他回来的游侠儿们一个个避在屋外,几乎没人敢进来照料他,以至于他除了全身化脓外还带着一种可怕的恶臭。
受到这样的折磨,这人却一动不动,只有胸部还在微微起伏,之前那些游侠说他“意识不清”,显然说的没错。若前几天还能在街头挣扎,如今肯定是离死不远了。
薛安都这样胆大的汉子都不敢上前,其他人更是怕到动都不能动。就在那县令都忍不住夺门而出的时候,贺穆兰却突然想起了一个可怕的疾病,忍不住叫了起来。
“所有人都出去先出去”
这一声命令简直让这些人如临大赦,一下子全跑了个干净。贺穆兰一边撕下自己的袖子捂住口鼻,一边用绷带缠绕住自己的手,凑近了那人,检查了下他的腋下、颈部和腹股沟。
肿大的淋巴结已经足以让任何人呕吐不止。至少大着胆子没出去的薛安都吐了。
“到底到底是什么病难道是瘟疫”薛安都也开始头皮发麻了,一句话说的满是惧意。
贺穆兰大步避让到窗前,对着窗外吐出一口气,这才强忍着尖叫的冲动,咬牙道:“瘟疫,哪里是瘟疫,是鼠疫现在是冬天,又没有战乱和灾祸,竟有鼠疫”
薛安都一听到“疫”就已经肃起了脸,再看那门板上的汉子立刻脸色又变,上前几步就拔出了刀来。
“你干什么”
贺穆兰睁大眼,还没反应过来
唰
只见薛安都手起刀落,直接将那人给杀了
杀完人的薛安都面上连一点惭愧内疚之色都没有,他将自己的刀往地上一扔,做了个手势请贺穆兰出去。
“来人这个兄弟已经病死了,连人带屋子全给我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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