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渐去,夜色愈深。
王选侍坐在榻上,让宫女帮忙揉着自己又酸又麻的双腿,忍不住抱怨道:“真是不晓得这宫里是撞了什么邪了,这一个两个的,竟是赶着趟儿地去死,丧事本就损耗人精力心神,两场丧事还连起来了,叫咱一刻也不得消停......”
正给她捶着双腿的宫女抬头一笑,道:“两位娘娘这么一去,宫中四夫人的位置可就彻底空下来了。”
王选侍双眼一亮:“是啊,去了这两位娘娘,刘淑仪又自寻死路,如今宫里头剩下的主位,可不就只有那四位了?”
她摆摆手示意宫女不必再继续给自己捏腿:“四夫人之位空悬太久很不好看,待丧事过后,陛下定然是要升一升咱们的位份,好叫喜气冲一冲宫里的丧气的。”
“李妃娘娘资历深,又有公主,这次肯定是要往上挪的,陈贵嫔嘛......虽不得陛下喜欢,却接过了部分宫权,应该也能升位,就是不知道是九嫔,还是可以得个妃位了,至于昭贵嫔......”王选侍微微蹙眉,似乎对此人很是不喜,“她盛宠在身,虽前头已经因为产女连升数级,按理说是不好短时间内再往上升的,但陛下爱重她,我也说不准。”
距离自己小产失子已经过去很久了,但王选侍还是没法忘怀,自己那么珍惜想要保护的孩子,竟就这么轻易地叫人给算计了去,实在是
她眼中迸出恨意,只一瞬,又将这凶光收敛。
“以娘子的出身,必定也是要升的,奴婢在此,便先恭贺娘子了。”宫女说着讨巧的话,从另一个小宫人手上接过了一碗补药,“娘子快先服了今日的补药罢。”
“日日吃着这补药,我舌头都快失灵了。”王选侍抱怨了一句,仰头将整碗药汁饮下,末了将药碗往旁边重重一放,砸在小几上,“又麻又苦,你待会儿去御医院问问,我这药到底还得吃到什么时候?”
宫女对她突然的脾气已经很习惯了:“是,奴婢收拾了就去。”
王选侍忍着药汁落入肚子里后翻卷起来的呕吐欲,又把宫女叫住:“天晚了,御医院明日再去吧,你去瞧瞧你山露姐姐可好些没有,她不在我身边,总感觉哪儿都不习惯。”
山露是王选侍自家中带来的奴婢,后做了女官,今日一早去尚宫局领提前发放的月例回来时,不小心摔了一跤,扭伤了脚。
宫女被暗暗嫌弃了也像是没觉察一样,羡慕地笑道:“娘子这般看重山露姐姐,姐姐真是好福气。”
王选侍笑了笑没说话,开始自己上手拆开梳得精致的发髻。
她入宫位份很低,只能带来一个侍女,后来尚宫局给拨来的伺候的人也就两三个,与在家中时完全无法相比。
她突然很想如往常一样,向身边人感叹一句若是自己没有入宫的话,自己那个孩子绝对不会保不住,但才一张口,便发现有资格入内伺候的两个奴婢,一个伤了脚,一个刚刚被自己打发过去探望了。
王选侍心里面存的话不方便对外人说,于是她瞧着铜镜里面目稍稍模糊的自己,心底生出一股子愤懑不满的情绪来。
若是那个孩子能保住就好了
她不止一次地这么想。
王氏虽然与东乡王府连着血缘上的亲,但在前朝时其实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地主富户而已,哪怕靠着这样一点子的亲缘关系,他们如今也成了官宦人家,但到底是少了底蕴,被那些传承数百年的大世家看不起不说,而且家中儿郎读书也不好,只能到处攀关系,尽量保住从开国时便传下来的那一点点荫官名额
世家圈子打不进去,朝里也没几个说得上话的族人,甚至因为经营不善,家里早已落入寅吃卯粮的窘境了,只能凭着一个“官宦”的名头,娶了嫁妆丰厚的商户女来,好维持一家子的体面。
到了王选侍这一代,情况在数位商户媳妇的共同努力之下,稍微有了些好转,但先前一直可以叫他们扯着虎皮做大旗的东乡王却离世了,还只留下个没法继承王位的女儿。
王氏宗主心想两家虽然分了宗,但到底是血脉相连,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戚呢,以往自己家扯着东乡王的名头在京城四处交际的时候,东乡王不也没从边境跑过来表示什么吗?
可见他大约还是认自家这门亲戚的。
于是,王宗主便动起了让自己的一个小儿子过继给东乡王的心思。
但没丝毫意外的,他的想法被东乡王妃果断拒绝了。
东乡王虽然还姓王,但从礼法上来说,他与宗室的关系可比王氏亲近得多了,宗室都没有要过继嗣子给他,先帝更是假惺惺表示愿意叫王令徽生子还宗继承王位......但这都关早八百年便分了家的王氏什么关系?
王宗主过继之意本就内里藏奸,是图谋爵位和家产,甚至说出承嗣之后愿意给郡主出一份丰厚的嫁妆这种鬼话——过继嗣子,自己女儿只得一副嫁妆,成了外人;不过继嗣子,有宗室与自己娘家助力,那整个王府都是闺女的!
东乡王妃被王宗主那愚蠢的贪婪给气坏了,入京后便开始搜罗起往日王氏打着东乡王的名头做过什么事情,与他一家子一一算账,面圣后又瞧出先帝并不愿意叫东乡王府继续存在下去,不说王氏行事实在恶心,现在哪怕只是为了女儿的将来,她也不能答应。
但在王宗主看来,是东乡王妃要背弃他们的亲缘拒绝他的好意,也是她没了同族信义还要反踩一脚,若不是对方与自家乃是完全分开了的两宗人家,东乡王府还是板上钉钉的宗室,那这位自诩大家长的王宗主只怕是会以这“家长”的身份,用他们在族内一样的法子,逼东乡王妃守寡,把府内姨娘侧妃或发卖或配给族内单身汉,再把庆宁郡主寻个人家打发出去,然后将整个“王府”的富贵据为己有了。
幸好。
东乡王妃在他拒绝承认曾打着东乡王名头收受贿赂的时候,把人直接押到了京兆府,虽叫王氏查出来不少冤案罪案,害的他们全族上下男子,但凡伸过手的都被去官流放,让整个王氏伤筋动骨元气大伤,但好歹没落到全族消消乐的地步呀
但这并不妨碍王选侍等人,因失了族里的堂兄堂伯堂叔这一众尚能撑撑门面的微末小官,而怨恨上了东乡王府。
“我本该以官家小姐的身份被选入宫的,因着她们,最后竟只落得个民女的身份,而且,若不是她不顾惜亲戚情分,我又如何只会是这区区选侍?”这便是王选侍流产之前,最常向山露抱怨的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