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李宽此刻在场,或许他第一时间不是想着帮着老爹澄清误会。
毕竟难得见到皇祖父骂李二“竖子”,楚王殿下幸灾乐祸的成分只会更多。
但眼下,李二却依旧觉得太上皇的行为是恼羞成怒。
“父皇,宽儿前些天立了一桩奇功,此次蝗灾,他给朕筹集了整整三百万石粮食!”李二此时并没有往日在李渊面前的恭顺,他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悲愤:“不错,儿臣本来是要将裴寂发落的,也是宽儿向儿臣讨要的赏赐,就是赦免裴寂,他不想您失去这位幼时就相交莫逆的好友,父皇……儿臣不明白,您为何要这样对宽儿?”
“你……”李渊此刻脸上的表情可谓精彩,起初惊讶,尔后愤怒,接着转回感动,可感动之余,李渊又难免生出一种荒谬的感觉:这倒霉孩子什么时候背着自己干了这么大的一件事。
“你等等,”意识到事情严重性的李渊,此刻已经恢复了上位者的睿智,他死死盯着李二,一字一顿道:“筹粮?这三百万石粮食是哪里筹得?又和裴寂有什么关系?”
“父皇,事情都到这份上了,您还要……”李二刚想说您不必演戏了,可眼见李渊缓缓解下腰间的束带……
这一刻,已经习惯用同样的方式支配儿子的恐惧的李二陛下,忽然觉得那种童年的恐惧又回到了自己身上。
果然,这人呐,最怕往事“回旋镖”。
“父皇,此事您当真不知?”李二此时都不敢用狐疑的语气。
“你先说是什么事。”李渊板着脸,他停下了解开束带的动作,指了指屏风后面:“你给朕安排的起居舍人还在这呢。”
“颜术,出去。”李二想都没想,直接吩咐道:“接下来朕和太上皇所谈之事,你不必知晓。”
“唯!”——颜术或许不懂什么叫知进退,但是他懂楚王。
楚王立功的本事远不如他闯祸的本事,这是宫中所有史官的共同认知。
所以在得知楚王立功这个破天荒的消息后,颜术几乎可以断定:这位大爷立功的手段一定很逆天,逆天到皇帝陛下出于某种原因的考虑,都不敢使其出现在史书上。
而在颜术退下以后,李二斟酌再三,还是将事情的整个前因后果全部叙述了一遍。
包括后来据李宽交代,皇祖母留给他的琉璃器,被他拿去换了这些粮食,所以他不过是在等价交易的情况下,买来了巴不得李唐江山倒下的关陇世家手中压根不打算卖的这三百万石粮。
等李二将这些事情说完,已经过去了整整半个时辰。
“所以……”无心再争吵的李渊此刻整个人仿佛苍老了十岁:“是裴寂心怀不轨在先,引诱宽儿入局,而宽儿在识破这一切后,带着恪儿摆了他们一道?”
正是如此,李二点点头,随后道:“观音婢赠给宽儿的玉山别苑里,如今就藏着他当初冒充单翎买来的百十万石粮食,如今长安三县中,凡是归附五姓七望的豪商乡绅的库房中,已经堆积了先前他们承诺给宽儿的一百二十万石粮食,而后来宽儿再次冒充单翎,从王家、郑家、卢家这三家手中购买的百万石粮食,再过几日,也会以同样的方式运抵长安,届时,就到了收网的时候。”
“派人盯着那些豪商乡绅,”李渊抬头看了儿子一眼:“只要盯紧这到嘴边一百二十万石粮食,蝗灾之危,便可安然度过。那还未抵达的一百万石粮,不过是锦上添花,有自然好,反之其实也无关紧要了……”
“儿臣知晓。”李二摆出一副受教的模样,此时的他,看着正在伤心却还不忘提醒自己的李渊,已经没了当初前来质问的底气。
一时之间,李二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好了。
所以反倒是李渊率先打开了话匣。
“裴寂当真想帮着那些关陇世家的家主,扶持恪儿上位,玩一出‘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把戏?”李渊看着自己的儿子,语气中带着不易察觉的某种情绪。
“父皇……”李二眼下已经有些后悔了,或许那竖子突然发疯,自己抽自己也说不准呢……
“是了……”见李二不愿意说,李渊干脆自己挑破真相:“朕老啦,做不了他裴寂的靠山啦……呵呵……一辈子的情谊啊……”
满脸颓然李渊缓缓坐回位置,他声音渐渐低沉下去,眼中亦俨然有了泪光闪烁。
“父皇,”李二此时有些不忍道:“您也别太伤心,起码,宽儿那孩子是真心孝敬您,裴寂儿臣打算届时准许他告老。”
“嘭!”
“将他发配,莫要留在长安,朕此生不想再见他!”李渊猛地一锤案几:“朕没有对不起他们!既然一个个的都不想过安生日子,那就滚!滚得远远地!别再让他出现在朕的面前,惹朕心烦!”
“此事儿臣谨听父皇安排!”自从意识自己到误会了李渊,李二陛下就再也没有了跟父皇顶撞的勇气,况且从李渊先前的话语中,那个饱含深意的“他们”,可实实在在透露着某层含义:那些被李渊念着旧情,留下来身居高位的庸官们,如今或许已经到了清退的时候了。
“所以宽儿脸上的巴掌印,到底是谁打的?”——或许是李宽这个竖子太招人烦也太招人疼的缘故,太上皇哪怕在伤心之余,还是不忘自己宝贝孙子被人如此羞辱之事,只见李渊神情有些愠怒地等着李二道:“该不会是你小子贼喊捉贼?”
“父皇……”李二此时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儿子何曾干过这种事?”
“呵,”李渊忽然发出一声冷笑:“当初也不知道是谁,听说朕给他安排了一桩婚事,那竖子担心女方长得难看,冒充登徒子去翻了高士廉家的院墙,后来被护院抓了现行,还恬不知耻的说亲眼见到贼人进了高府,他不放心高大人的家眷,才特意翻进去保护,可真是热心肠啊……”
听着父皇说起自己的少年糗事,李二陛下先是红了脸,再是红了眼。
可能父与子之间就是这样奇怪,相敬如宾不如相进如兵:有时候吹胡子瞪眼吵上一架,远比不咸不淡客客气气地日常相处要好得多得多。
“父皇,”李二的声音此时有些沙哑:“说起来还得感谢您,要不是您事后几次上门求情,高士廉还真就未必肯将观音婢嫁给儿臣,如此一来,儿臣这辈子,或许遗憾会更多吧……”
“遗憾吗?”李渊突然问了李二这么一句。
“遗憾。”李二认真看着李渊,借此机会说出了心里话。
“那后悔吗?”李渊又问道。
“儿臣……”这一回,李二心知“悔与不悔”,都不是李渊想要的那个答案。
忽然,李渊伸出一只手,重重拍在儿子的肩头:“悔与不悔,这大唐江山如今都在你肩上,做个好皇帝,做个万民敬仰的皇帝!否则,你让父皇日后怎么下去见你的兄弟和母后啊……”
“父皇!”父子二人原本就只是隔着一张案几,叫了李渊一声“父皇”的李二陛下忽然重重一个头磕在案几上,久久不愿起身,更无法言语。
而李渊,此时不过是一个无奈的父亲,老人的大手抚过儿子的头顶,就好像多年前对方次次闯祸受罚后,妻子窦氏,用这种无声的方式,慢慢安抚着伤心的儿子。
如今你母亲不在了,只有我这当爹的,还能学着你娘亲当年的样子来安慰你。
儿子,或许我永远都无法原谅你曾经犯下的过错。
可我也始终都是你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