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姓刘,是他的朋友,也算是合伙人吧。他开这家公司,我也投了点钱。”她坦率地回答,随后拿来一把扫帚扫起地来。
“刘小姐,你知道在哪里能找到他吗?”高竞又问。
“上星期六我在门口碰到他,他说他有事去去就回来,结果我从傍晚五点一直等到晚上八点,他都没露面,后来我就只好回家了。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他。”女人直起身子,脸上显出思索的表情,但看起来她也想不出个所以然,于是头一歪,泄气地说:“我也不知道这混蛋在哪里。”
“他临走时没说他要上哪儿吗?”
“没有。他就说有事出去一下,马上回来,急得像要去救火。我回来一看,他连电话都没挂好。”女人指指三室一厅中的一个房间,高竞看见门上正儿八经地贴着一个牌子—总经理室。
房门开着,里面有一张大号的写字台、一个玻璃橱柜,靠墙还放着一个保险柜,显然这屋子已经好久没人打扫了,从外屋望过去,每件东西上都积着厚厚的灰尘。写字台上有几本杂志和一部电话。高竞想,如果像刘小姐说的,他临走时连电话都没挂好,是不是意味着,他是接到某个电话后才急不可待地离开的呢?是谁给他打的电话?
“刘小姐,你有没有去他家找过?”
“他家?我倒是找过他儿子,”刘小姐皱了皱鼻子,“不过,这小子跟他老子不和,一听是陈东方的朋友,连句话都不肯跟我说。至于陈东方的父母,他们早死了,其实他只有儿子一个真正的亲人。”
“那他会不会是去了哪个朋友那里?”高竞在考虑是否该提一提三年前的事,因为听口气,刘小姐跟陈东方应是老相识。很多时候,朋友比家人知道得更多。陈东方没有告诉家人的事,会不会告诉她?
“他能有什么别的朋友?我啊,要不是看在离婚的时候他帮过我,我也不会跟他合作。”刘小姐把垃圾扫到墙角,又不知从什么地方找了块抹布,走进了总经理室。
“你们认识很多年了吧?”高竞跟了过去。
“有十五年了,过去我们是一个厂的同事。”刘小姐擦去保险柜上厚厚的灰尘,感慨地说,“真脏啊,这家伙在这里时,几个月都不知道擦一下。”
“那你知不知道……三年前的事?”高竞试探性地问道。
“三年前?”
“我说的是他在火车上失踪的事……刘小姐,这件事他跟你提起过吗?”
刘小姐脸上没有显出丝毫惊讶。
“他提过。有个女人想骗他的钱,把他推下了火车。他在外面流浪了几个月,才靠好心人的帮忙回了家。我说他可真倒霉,不过,”刘小姐冷笑起来,“他回来后,还是碰上了一件好事,他老婆死了。”
刘小姐冷酷无情的口吻让高竞颇为意外。这女人跟陈东方的太太有过节?
“我刚刚去过陈东方的家。”他小心翼翼地说。
“是吗?”刘小姐拎着肮脏的抹布转身进了盥洗室,过了会儿又走了出来,“那你肯定碰到他们家的老太婆了吧?”
高竞没有否认。
“你别听那老太婆胡说八道!陈东方是受骗才会娶他女儿的!那老太婆本来是我们厂的退休工人,看见陈东方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就撮合他跟自己的女儿结婚。其实她女儿是神经病!结了婚后陈东方才发现,可那时想离婚也不行了,所以陈东方才总是不回家!哪个男人碰到这种事不想逃?当然,那女人正常的时候对陈东方还是不错的,但是发起疯来,谁都拿她没办法。每隔一两年,那女人就要被关一次精神病院!”
精神病!高竞脑海里蓦然闪现出那张玻璃台板下压着的全家福。那个瘦弱的女人穿着件花衬衫,头歪斜着看着前方,现在想来,她的神情和姿势是有点古怪。
“我听说,陈东方的太太是得胰腺癌死的。”高竞道。
刘小姐轻蔑地瞥了他一眼,把抹布丢在写字台上。
“胰腺癌!哼!我只知道那个女人是发神经冲到马路上被车撞死的!”
高竞极为震惊。
“车祸?!”
“她是发神经了!脱了衣服自己朝着车子冲上去!”刘小姐说到这里,脸上再度显出鄙夷的神情,“这些老太婆没对你说吧?她当然不会说,这种丑事打死她也不会说。睁眼说瞎话就是那老太婆最大的本事!还有他外孙,从小就是她带大的,他们祖孙俩是一个德性,说谎成性!什么都只拣好的说!”
高竞在想,是不是自己的人生经验太浅了,我怎么完全看不出老太太是这种禀性的人?我还觉得她是世界上最慈祥善良的外婆呢。
“他们父子俩的感情怎么样?”隔了会儿,他才问。
“本来还不错,可自从那个神经病女人死了之后,父子俩见面就像陌生人一样,我看这全是那老太婆挑拨的。其实那女人在陈东方回来前就被车撞死了,关陈东方什么事?”
“那她有没有得胰腺癌?”
“不知道。”
“刘小姐。火车上那件事发生之后,你是什么时候看到陈东方的?”
“那时候我正在温州做海鲜生意。他回来后,我们是过了好几个月才见面的。我也很同情他,就因为同情他,才跟他一起开了这家公司。”刘小姐注视着高竞,突然问道:“你到底找陈东方有什么事?”
“没什么,因为那次我跟他坐的是同一辆火车,所以一直很关心他后来的情况。”高竞解释道。
刘小姐似乎极为惊讶。
“你也在那辆火车上?!”
“是啊。我还跟他的儿子一起在车上找过他呢。”
“原来你是……”刘小姐的眼睛骤然睁大了,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但是,她没把话说下去。
晚上九点,高竞站在花坛里,抬头望了眼四楼的窗户,母亲的房间还亮着灯。
其实,这种张望完全没有意义。他知道就算是家里的灯全暗着,她也一定还没睡。最近她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常常整夜无法入睡,于是深夜等候他回家,劈头盖脸地骂他一顿或挖苦他一番,就成了她最大的乐趣。
而她越是歇斯底里,他就回来得越晚。因为他知道,母亲的体力是无法跟年轻力壮的他相抗衡的,如果他七点回家会遭遇一场大暴雨的话,半夜里也许只会有几滴小雨飘在他身上。然而现在是九点,他对即将面临的状况有些没有把握。
每当他陷入这种彷徨和恐惧时,脑海里总会不由自主地产生一个幻想。某天凌晨他回到家时,发现母亲倒毙在客厅的地板上。他在门口站了三秒钟后冷静地走向她,先用鞋子轻轻踢了她一脚,就像踢一条死狗一样,她毫无反应。接着他弯下身子捏住了她的手腕,她的脉搏静悄悄的,他又将手伸到她的脖子,等确认她已经完全停止呼吸后,幻想中的他无法抑制地深深舒了口气。
自父亲去世后,这个可怕的幻想一直伴随着他。它让他极度自责,痛恨自己竟会产生如此荒谬而残忍的念头。他也无数次想把它从自己的大脑中驱除出去,但是,他始终未能如愿,也始终无法忘怀那深深舒了一口气后的畅快感觉,而幻想中的剧情也伴随着母亲的出现,一次次上演。
他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了门。
客厅里没开灯。当他在黑暗中向自己的房间走去时,灯突然亮了。
“回来了?”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他回过身,看见母亲就站在离他两米远的地方。她个子很矮,这几年,好像一直在往下缩,这令他不得不俯视她。
“有点事。”他敷衍道。
“吃过饭了吗?”她口气有点怪。他立刻想到,她一定花了许多时间为他准备了难吃无比的食物。按照惯例,她会把它们放在厨房的一个罩子下面,然后,静静在家等着他,等着他回来吃掉它,好看看他脸上痛苦的表情。
“我吃过了。”他低声道,背过身去推门。
一个东西打在了他肩上,他知道那是一个铁衣架。他习惯了。她最喜欢使用的武器莫过于铁衣架,因为那对她来说很轻便。他的动作没有停,也没有回头,直接打开了门。但就在他准备进屋的时候,她像颗爆弹一样弹在门上。
“高竞!吃饭!”她瞪着他,用她所能发出的最高音量对他吼道。
就像过去一样,当他回到家里,当他看到她,当他迎视她那精神病人般亢奋的眼神时,他就无法不在心里把她想象成一具凌晨倒在地板上的女尸。精神寂寞,身体正在遭受无尽苦痛的她,这些年来唯一的乐趣似乎就是不断折磨他。有时他想,她可能跟他一样,不只是想看到他痛苦,还曾幻想他死。
“我吃过了。”他道。
“我特意为你烧了菜!你吃不吃?”她固执地嚷着。
“你这样会吵醒高洁的。”
高洁是他的妹妹,现在还是个十岁的小女孩。高洁很幸运,母亲在她面前一直很正常,很有爱心。唯有他,才是她的敌人。
“吃饭!高竞!”她对他的提醒充耳不闻,盯着他的眼睛里几乎喷出火来。
她会不会突然在我面前发生自燃?
好吧。我吃。
他屈服了,因为他实在不想面对她那张令他想一拳揍扁的虫子脸。他不知道这几年是不是有什么毒素侵入了她的身体,她的脸竟然越变越黑。早些年,她只是不够白,现在却如一颗被焦黑皮肤包裹着的狭小头骨,显得鬼祟、阴沉又脆弱,常常让他想起昆虫的脸—那种看上去恐怖,双指轻轻一捏就会变成几滴浆水的东西。
他扭头进了厨房,她准备的饭菜果然被放在纱罩下面。
他揭开罩子,禁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那是一盘拌黄瓜,绿色的黄瓜上面点缀着两只死苍蝇。这就是她给他准备的晚饭!
“妈……”他抬头望向她。
“你不是最孝顺的吗?那就全部吃完!我做这道菜可是费了不少工夫!”她得意洋洋地笑着走到厨房,瘦弱的身体靠在门框上。
高竞凝视着她。
“你为什么不毒死我?你完全可以做一盘普通的拌黄瓜,然后在里面放点砒霜、杀虫剂或者别的什么毒药……只要我不注意,我就会吃下去,这样你就可以真正解脱了,我也一样……”他无法抑制身子的颤抖,他真希望现在天花板突然掉下来,正好砸在他的头上,好让他不用再跟这个女人说话,不用再看到她!
“因为我不是你!我不是你!高竞!我不会杀人!”她的声音无比高亢,但突然又低了下来,“我不是你,高竞……”他看见她的额头上满是汗水,兴奋之后的她又像个垂危的病人了。
他十三岁那年,跟父亲在马路上发生争执。他推了父亲一把,正好有辆车开了过来,父亲来不及躲开……自那以后,母亲一直恨他。这些年,愧疚万分的他一直在等待母亲走出父亲去世的阴霾,希望她终有一天能原谅自己。但是七年过去了,他现在终于绝望了。
“妈……”
“别叫我!”
“我也不想叫你!”他吼道,“因为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了。”
他站在那里看了她两秒钟,然后转身走进了自己的房间。他用十分钟收拾好了自己的行李。临出门的时候,他看见母亲横卧在客厅的旧沙发上,那姿势就跟幻想中地板上的女尸一模一样。
“我走了。”
“你走了就不要回来了。”她有气无力地说。
他在门口停住了。
“怎么?后悔了?要走就快走!这个家就因为多了一个你才会变成这样!快走!走!”母亲的声音又尖锐起来。
他的手已经放在了门把手上。
“妈……我想跟你说一句话,过去一直没机会说……”他好不容易才忍住眼泪,“爸的事,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很后悔,其实我很想念他……”
“你给我滚!”母亲突然用尽力气发出一声嚎叫。
他不得不赶快拉开门逃出去,才能躲过她奋力扔过来的一只拖鞋。下楼的时候,他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夏日的风又热又燥,但他却觉得寒冷彻骨。
莫兰觉得台阶上的人影很眼熟,走近了才发现,果然是高竞。他在这里干什么?为什么不回家?她慢慢挨了过去,心里暗自庆幸能在他家楼下碰到他,要是走到楼上才发现他不在,那她该多狼狈啊。
“高竞。”她轻轻叫了一声。
他的脸倏地一下回过来,她发现他眼角有一滴泪。他在哭吗?她惊骇地想。发生了什么事?他在这里待多久了?
看见她,他没像往常一样热情地呼唤她的名字,也问她为什么会提着小包袱来到他家楼下。他只是用眼神告诉她,他看见她了,知道她在这里。
“高竞。”她又轻轻叫了一声,心里在挣扎,是不是该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但忽然想到父亲过去说过的一句话,女人最忌哪壶不开提哪壶,男人不高兴的时候,保持安静才是最聪明的做法。“高竞,我离家出走了。”她最后还是决定转移目标,说说自己的事。
“怎么了?”他的问题慢了一拍。
“我父母要离婚了!”她说完这句,悲从心来,“我不回去了,不想见他们,讨厌他们。”
他听了,却突然扑哧一下笑了出来。
“真巧。”他道。
“啊?”
“我也离家出走了,”他好像长舒了一口气,“从今以后,我是不会回去了。”
“你跟你妈妈吵架了?”她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
“这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我跟她合不来。”
“那你真的不回去了?”
他点了点头。
“从今以后,我就是孤家寡人了。”说到这儿,他垂下眼睑,温柔地看着她,问道:“你累不累?”
他棱角分明的脸在月光下显得分外英俊。
“不累。”她望着他,傻傻地回答。
他接过她手里的包袱,跟他自己的大牛仔包一起扛在了肩上。
“那我们去吃夜宵好不好?”他笑着说,“今天白天本来想请你去吃炸鸡的,可惜没吃成。现在我突然好想喝杯啤酒,还想吃烤鸭和夫妻肺片。我知道前进旅社那边全是大排档。怎么样?去不去?”
“好啊。”她道。
虽然她已经吃过晚饭了,但在今天的晚餐桌上,她几乎什么都没吃。父母的事让她一点胃口都没有,可现在,被他这么一提,她又觉得饿了。
“我们吃完夜宵,今晚就先住前进旅社吧,明天我再去找房子。我有个哥们暑假要去海南岛,今晚就出发,到时候我们可以先借住在他那里。他家条件不错,家里什么都有,父母又在国外。我们搬过去没问题。”他兴致勃勃地说着,笑得很开心。但不知为何,莫兰还是能从他眼睛里看见无法隐藏的悲伤。
那天晚上,他没说冠冕堂皇的话,没有提出送她回家,没问起她父母的事,更没问她想不想回家,只是理所当然地把她当成了一个将和他一起去前进旅社的女朋友,这让她觉得开心的同时,又觉得有点忧伤。到底是怎样的痛苦才会让他变得如此肆无忌惮,无所顾忌?他肯说吗?即使他肯说,她又能为他做什么呢?她想,她恐怕也只能安慰他两句,因为她还没想好,是不是要做更出格的事。虽然父母现在对她已经失去了权威,但她的脑子还是很清楚的。她知道有些事还没到时候。
高竞的兴致很高,他们在夜排档叫了啤酒和烤鸭,他一边喝啤酒,一边说笑话给她听,还向她提起了今天下午他寻找陈东方父子的收获。
“真没想到,陈牧野的妈妈竟然是这么死的。这么说来,也不能怪陈东方。他这辈子都被毁了啊。”莫兰很同情受骗跟精神病人结婚的陈东方。
“现在也只是刘小姐的一面之词,还得再问问别人。我想明天去一次那里的居委会,陈东方的老婆是不是精神病人,他们最清楚。”高竞喝了一大口啤酒,又津津有味地吃起烤鸭来,今晚他的胃口似乎出奇的好。
“我觉得那个把陈东方叫出去的电话最有意思,应该去查一下通话记录。你有没有问那个刘小姐要他们公司的电话?”莫兰问道。
“我要了。不过,我不是机主,没办法查。”高竞又给自己斟上了啤酒。
“你可以去找找你们警校的老师嘛,我听你上次说,他认识的人很多。”莫兰道,这时一个女孩从她身边走过,她手里拿了串漂亮的小珠子手镯正在左看右看,“好漂亮啊。”莫兰赞叹道。
高竞朝那个女孩走去。莫兰看见他跟那女孩嘀咕了几句又走了回来。
“你跟她说什么呀?”
“我问她哪儿买的。她说就在前面的夜市,等会儿我陪你去买,”他笑眯眯地看着她说道,“我还有八百块钱,你想买什么跟我说。”
“嚯,好大方呀。”她朝他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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