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邵英心里,他的易薇公主根本就是个小孩子,要嫁去北狄,说实话,刚刚听到兀轮的请求,邵英面上不显,心底却勃然大怒。
然而当一些朝臣纷纷表示赞同和亲的提议时,邵英好容易冷静下来,到底捡回了身为皇帝的理智。
有些牺牲,一旦牵涉到国家利益,就很难衡量其中的道理和情义了。身为帝王,邵英要考虑的是盛国的整体利益,和亲可不可行,不是一句“舍不得”就可以轻轻略过的。
封棋也沉默不语。
“当然,国家利益不是儿女情长可以左右,至于易薇公主是否要下嫁北狄,要看我盛国是否获利,利益有多大来说。”沈栗道。
打感情牌,对一朝首辅只怕没什么影响。至于热血上头喊一句“我盛国男儿岂可要公主牺牲而求苟安”,首辅则会拍拍你的狗头,赞一句有志气,然后该干嘛照旧干嘛。想说服封棋,还是得分析公主出嫁的利弊。
封棋缓缓点头道:“微臣也不忍易薇公主远嫁,只是近年来北狄与我国边境频频摩擦,若能促成和亲,或能缓和两国关系,皇上也可腾出手来整理湘州。”
湘王颇得太宗皇帝邵廉的喜爱,曾经与邵英争夺帝位,一度给邵英带来很大威胁。可惜,这位倒霉到家,生了嫡庶一串儿女儿,等湘王世子终于降生时,早已尘埃落定。
委委屈屈的湘王如今正野心勃勃地盘踞在自己的封地,筹谋“抢回”帝位。让邵英头痛的是,湘州是邵廉封给湘王的,就算湘王的野望大家都心知肚明,但湘王一日没有摆明旗号造反,邵英就一日不能开口削藩。
封棋是担心一旦北狄大举犯边,湘王会趁势造反,而朝廷陷入两线作战。这与当初在李朝国与北狄交兵不同,那时是在别人的国土上,两国又只是试探性接战,彼此打的“含蓄”。在自己的国土上打仗,造成的损失是成倍增长的,北狄和湘王不会心疼,可邵英父子两代的经营就要打水漂了。
如果和亲能使北狄安静些,封棋是赞同的。
“阁老的主张是建立在和亲可以安抚北狄人的基础上,”沈栗微笑道:“但是如果仔细分析一下,就会发现,易薇公主下嫁兀轮王子恐怕并不能达到我们期望的目的。”
“继续。”邵英道。
“是,”沈栗恭声道:“先来看和亲的人选。易薇公主是我盛国唯一的嫡公主,可兀轮呢?他是什么身份?不过是北狄大汗众多儿子中的一个,既不是受倚重的,也不是受宠爱的,生母只是个歌女,他算哪根葱?有什么资格求娶我盛国的嫡公主?”把易薇公主嫁给他,倒是会增加他的筹码,可我盛国又能得到什么?”
封棋迟疑道:“微臣已经见过兀轮王子,此人……”
“此人心机深沉,颇有城府,并非池中之物。”沈栗笑道。
封棋讶然:“沈公子也见过此人?”
“见过,”沈栗微笑道:“此人曾乔装侍从,跟在北狄使臣窝窝儿身边。”
“确有此事。”封棋捋须笑道:“他言说自己仰慕我国风采,只是王子身份过于拘泥,因此装扮成侍从,走动方便些,也好领略风土人情。”
沈栗轻笑:“看来兀轮给阁老留下的印象不错?”
封棋缓缓点头道:“兀轮王子对我国颇有好感,若是日后此人有机会成为大汗,想必会与我盛国亲善。”
“看来阁老不但看好和亲之策,而且想影响北狄王庭,继而扶植一个亲善我国的大汗上台。”沈栗猜测道。
封棋笑道:“有何不可?若是易薇公主生下小王子,将来北狄大汗说不定就是我盛国的外甥了。”
沈栗摇头道:“那兀轮可曾提到他曾打算悄悄割下学生的脑袋以充功绩,失手逃逸后怕被追究才迫不得已公开身份呢?”
“什么?还有此事?”封棋惊异道。
邵英沉声道:“缁衣卫曾想将计就计抓住他,可惜,被他逃了。”
封棋低头沉思。
沈栗道:“此事并未留有证据,想要追究一国王子是不可能的,再者,与和亲这样的国事相比,学生一人安危又有何重要?所以兀轮也不怕学生和缁衣卫找他算账。学生今日提起此事只不过是想向阁老说明,兀轮此人并不是像他展现给阁老和众位大臣的那样,对我国如何仰慕。正相反,此人可能怀有恶意,并只是希望由和亲得到好处。”
沈淳附和道:“定是如此。微臣与北狄人也打过不少交道了,还没见过几个亲善盛国的呢,他们都不读论语,与我盛国教化不同,又抢东西抢习惯了,怎么可能忽然就仰慕起我国了?贪婪还差不多。”
“北狄王庭遥远,音讯不通,如果兀轮真的心怀恶意,只怕易薇公主嫁过去过后是好是坏,是生是死我们都搞不清楚。再者,北狄王族又不是傻的,就是公主生下孩子,他们也不会允许一个留着盛国皇室血统的孩子成为大汗的。阁老还是要仔细思量,只怕这次和亲乃是与虎谋皮。”沈栗劝道。
封棋看邵英的神色也犹疑起来,迟疑道:“只是和亲的提议毕竟非同一般,若我国贸然拒绝,北狄方面会不会……”
“要我国下嫁公主至少要递国书才是,”沈栗笑道:“而兀轮则是由北狄使臣窝窝儿代为提亲的。说实话,学生一直在怀疑北狄大汗知不知道此事?”
封棋不知沈栗猜中了实情,下了一跳道:“事关两国邦交,岂容儿戏!这不可能!”
“如果学生是兀轮,倒是能做出这样的事。不成就不成,左右也没什么损失。万一侥幸成功,自然可在北狄大汗的眼中出彩,还有我国的支持。伴随着公主下嫁必然是大批的嫁妆和随行人员,包括大量的工匠,这个也比较重要,虽然阁老可能不看在眼里。”沈栗笑道。
邵英奇道:“不过一些工匠而已,我盛国虽然还没有公主和亲,然之前各朝公主和亲都会有工匠随行,盖因彼地贫寒,只怕不能提供公主所需。”
“皇上也说了彼地贫寒。”沈栗笑道:“在我国不被看重的手艺可能就是彼地没有的。陛下,我国百姓吃饭靠农事,而能较之各国繁荣,不就是凭着各种工艺强于他国么?”
邵英恍然道:“不错,先前朕只重视要保密让武备工艺,却忘了在我盛国看来平常的民用工艺恰是北狄渴求的。”
“民间工匠多父子师徒相传,起码,也不会轻易传给外国人,然而若是公主的陪嫁就不同了。历朝出嫁公主其实都会给当地带去有利工艺,可惜,彼国十有八九都会再翻脸的。”沈栗淡然道。
“想娶朕的公主,其实盯着公主的嫁妆,说什么和亲!”邵英不悦道。
封棋叹道:“这样说来,还要先探知这和亲的意思到底是不是出自于北狄大汗。”
“其实即使是北狄大汗的提议,学生也不赞同公主出嫁。”沈栗道。
“为何?”封棋道:“和亲此事未必没有好处。”
沈栗摇头道:“不过是两国间名头好听些罢了。阁老平心而论,北狄与我国之间还能平静多少年?”
北狄抢掠中原早就习惯了,盛国自开国前就与北狄素有积怨。两国现下都是国内未平,军事上也没准备好,等到两国缓过气,迟早要打。
“十年?二十年?不会太迟。”沈栗道:“想必阁老心里明白,和亲顶多能拖延两国决战时间,却不能最终阻止。到时候两国翻脸,公主怎么办?”
见邵英和封棋脸上勃然色变,沈栗又添了一把火:“把北狄人想的缺德些,到时候他们把公主和公主所诞王子推到军前,这仗我们还打不打?怎么打?”
邵英不由设想一下沈栗假设的情景,不由心里打了个哆嗦。二十年,说不定到时候自己还活着。邵英作为皇帝能下狠心让公主去和亲,作为父亲可不一定有决心让女儿踏上一条必死之路。
封棋也有些动摇了。首辅大人处理政事会摒除感情影响,如果和亲真有利于盛国他也毫不犹豫的支持,但如今由沈栗分析,这好像是个赔本买卖,封棋就不那么坚持了。
再者,封棋还真不能保证沈栗的设想不可能发生。坚持让公主去和亲,结果公主不得好死——虽然以自己的岁数可能已经入土,但发狂的皇帝说不定要鞭尸,嗯,也得为自己儿女们留点后路。
“至于阁老所担心的湘州之事,学生提议赶紧趁北狄这几年没精力犯边的时候料理干净了,不然真拖到日后酿成两线作战之势,朝廷实在吃力。”沈栗建议道。
封棋叹道:“先帝过于优待湘王了,他一日不反,就一日不能动他。”
“阁老肯定湘王确有不臣之心?”沈栗问道。
邵英冷哼道:“司马昭之心。”
邵英没有成为太子时和湘王曾经赤膊而战,湘王的武力值比邵英稍微高些咳咳。
湘王若是个蠢材,邵英也不会把他视为心腹大患。问题是湘王确实有些水平。两个人当年半斤八两,论才干差不多,一个是嫡长子,有人伦大义,一个比较得邵廉喜爱,有投机者支持。
最终决定两人胜负的也不是政治决斗,而是邵英先有了邵威。
湘王憋屈:论没儿子的怨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