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出了万墩儿竟在丁柯家找到了这种“巧事”,令沈栗颇为怀疑,但有关多米阿妈的信息实在太少。既然万管事能说个八九不离十,显见确实是有些来历。多米不能认准眼前就是亲舅父,却也不能排除这种可能。
既然如此,这舅舅还是要先认下来再说。沈栗多少欠着多昌泽夫妇的人情,所以虽然这些年让多米跟在身边做事,却没有让他签了身契做奴仆。万墩儿一口一个奴才,多米岂不尴尬?
沈栗笑对丁柯道:“小侄有个不情之请,还请世伯见谅。”
“贤侄尽管说。”丁柯笑道。
“多米虽然跟着小侄,小侄却从未视其为奴仆。”沈栗道:“如今他们舅甥难得团圆,万墩儿一家却是下人身份。小侄想着,不如将人买下来,也好叫他们不再有失散之虞,却不知世伯肯不肯割爱?”
想买有主的奴仆也不是简单的事,不说他们在原主人家里正充任什么任务,骤然离开有没有人能替代,最重要的是,他们往往知道原主人家里的一些私事。比如二姑娘爱抠脚啦,三少爷总是薅四少爷的头毛啊,老爷和二姨娘有时候一起偷偷骂夫人,等等不可为外人道的秘事。身契在人家手里时他们不敢胡说,换了主人后可就不一定了。
你想买,别人未必肯卖,讨人情也不一定能成。
丁柯哈哈大笑:“老夫早料到贤侄见了他们后必会有如此打算。万管事手脚利索,做事认真,老夫一向倚重他。不过,既是贤侄开口,老夫无论如何也要成全才是。喏,他们一家的身契都在此。”
沈栗微笑接过:“如此多谢世伯。多米,还不谢谢丁大人?”
多米和万墩儿忙上前谢过。万墩儿不是家生子,从有条件读书的自耕农沦落到卖身为奴,奴才的苦楚他是体会最深的。如今沈栗一句话,眼见着赎身有望,不禁喜出望外。先前认外甥时的眼泪未必是真,这时却由衷激动起来。
丁柯摆摆手,示意不必。向沈栗道:“老夫见你这院子里太过冷清,连伺候的人也没有几个,不如老夫给你送过来几个?”
沈栗推辞道:“世伯不必如此。小侄不爱人多,只用惯了身边的两个长随,别人不习惯。”叫丁柯的人进来还了得?岂不到处都是他们的眼睛了。
丁柯只是随口提一句,一般人家都不会用别家的仆人,故此沈栗推辞他也不以为意。他此来本就是送万墩儿一家来的,如今人已送到,遂向沈栗告辞道:“老夫今日就是送万墩儿来认亲的,如今他舅甥团圆,老夫告辞。啊,对了,世侄有空时不妨到老夫家中做客,想来犬子见了幼时玩伴也会开心的。”
沈栗和丁柯的儿子不过是多年前元宵节上一面之缘,连人家名字都不知道。不过丁柯既然提出邀请,沈栗自然不会推却,所谓交往越多了解越多,丁柯想从沈栗这里打听太子风向,沈栗还想从丁柯那里刺探三晋上下的情况呢。
送了丁柯回来,多米已经按照沈栗吩咐把万墩儿的家人都领进来了。沈栗一打打量,好嘛,这一家子都是实实在在的重量级人物。看过来看过去,只有一个中年妇人体型还算正常,站在这一堆肉球里,不仔细看,都注意不到。
万墩儿见沈栗打量,忙介绍道:“这是奴才的浑家,姓谭。平日里都叫她万家的。”
那妇人向前来道了万福:“给老爷请安。”
沈栗笑的和气:“我不是老爷,跟着多米叫我少爷就是。”
万墩指着两个孩子道:“这是奴才的两个女儿,大丫,二丫。一个十岁,一个才三岁。”
沈栗:“……”敢情这两个都是女孩啊,这么魁梧,还真看不出来!
要在前世,胖人倒是不少见,这一世,沈栗的家世好,日常来往的都是官宦人家。越是官宦人家越讲究仪表——古代对官员的长相有要求,长得太对不起观众的别说做官,就是下考场都不容易。女孩就更别提了,恨不得一个个瘦成柳枝。乍然看见万墩儿这两个女儿,她们不是单纯的胖,而是长得魁梧,实实成成,大约平时干活也多,晒得黑,又只穿着半旧的袍子,梳了个小髻,连朵花也没带。这么敦实的女孩,沈栗此生也是头一次见。
多米瞄着两个新出炉的表妹,嘴角也直抽抽。自己阿妈身材高挑,皮肤也白净,怎么舅舅一家都长得跟墩子似的。
万墩儿点头哈腰,两眼望着沈栗:“少爷有什么吩咐,奴才虽然胖些,手脚还算灵便,有什么活计只管交给奴才。小的婆娘针线好,年轻时在丁老爷府里做大丫头时专供夫人姑娘们针线的。还有丫头们,大丫如今也会伺候人了,浆洗衣裳也没问题。二丫,二丫……”
万墩儿嘴里崩豆似的,口若悬河,说到小女儿时终于卡壳,二丫才三岁,话还说不明白,能做什么?
沈栗失笑,摇头道:“叫多米领着你们安顿下来吧,我这里没事要你做。”把几张身契拿出来晃了晃:“我知道你惦记的是这个。”
万墩儿的腰又低了些。
沈栗道:“身契交到我手里,看在多米面上,原本也没想叫你继续做奴才。”
万墩儿大喜。他在庄子上做管事,倒也攒了些银子,狠狠心买上几亩地是够的,只发愁身为奴仆,连自己都是别人家的财产,不能置地。要是沈栗准许他赎身,至少可以过上平民的日子,妻女也不算家生子了。
沈栗又道:“只是这身契现在还不能给你。”
万墩儿心里焦似油煎,到底是做奴才历练出来了,脸上还在笑。
沈栗笑道:“你也别急。说句实在话,你和多米阿妈是从小失散,这些年来两边音讯不通,叫我相信你会善待多米却不容易。你一家先安顿下来,和多米相处试试,什么时候我要回景阳了,就去官府消了你家的奴籍。”
万墩儿干笑道:“应该的,应该的。”
“多米,”沈栗道:“领着你舅父找地方安置。”
多米欢欢喜喜领着心情复杂的舅舅下去了。竹衣轻手轻脚过来,悄声道:“少爷,这万墩儿真是多米的舅舅?”
沈栗转身向屋内走:“你问我,我问谁?总之人送过来了,东西也对,多米都点头了,还能怎么着?”
竹衣期期艾艾道:“奴才总觉的太巧了,要不,咱们也来个滴血认亲?”
“滴血认亲?”沈栗摇头失笑:“这法子没外面传说的那么好使,根本验不准。再者,他们若是真的想要冒认,也不会不做准备。”
“啊?那怎么办?万一是假的,多米岂不吃亏?”竹衣急道。这些年多米一直跟着竹衣学习,他天生有些憨,待人没心计,倒合了竹衣的脾气,把他当弟弟养了。现在眼看傻小子可能吃亏,竹衣有些担心。
沈栗笑道:“人来了,就放在眼前看着。若是真的更好,若是假的,朝夕相处,总能看出端倪。何况还带着两个孩子,所谓童言无忌,想隐瞒什么也不太容易。倒是多米,你嘱咐他一声,嘴严些。”
竹衣应道:“少爷放心,多米知道轻重。”
正说着,外面忽然传来杀猪般大叫。
沈栗两人对视一眼,抬脚出去看。
只见院门外立着一匹马,马旁边的地上两个人正在打架,门口守卫的侍从也不阻止,只叉着手看热闹。
方鹤也自厢房窗户里伸出脖子问:“这是怎么了?”
沈栗摇摇头,走进了看,认识!一个是才经武的义子才茂,一个却是刚刚来到这里的万墩儿的女儿万大丫。
说起来沈栗有阵子没见才茂了,自打他被才经武赶去喂马,就再没见过他在营里继续晃。今日一见,沈栗差点没认出他来!才茂已经没有先前纨绔子弟的“范儿”了,看起来这个惨呦,头发枯黄,眼窝也瘦出来,瞧着黑了不少,穿个半新不旧的衫子,看起来还真像个马夫,正被大丫骑在身上狠揍。
万大丫今日第二次叫沈栗刮目相看。头一次是因为沈栗竟没认出她是个女孩,这一次——沈栗还是觉得,这八成是男子投错了胎吧!看那身板,把才茂压制的死死的,看那拳头!女子天生力弱,一般女孩打架都爱揪头发,用指甲挠人之类,万大丫不是,拳拳到肉,虎虎生风,才茂只有学杀猪的份儿。这气势,不单沈栗侧目,就是赶来的才经武也有些吃惊。
沈栗喝到:“万大丫,下来!”
“万大丫?”才经武奇道:“听着名字是个女孩?”
沈栗咳了一声:“是女孩。”
才经武:“……”越来越觉得自家义子没出息。
万大丫倒也听话,沈栗一喝,她就站起来了。低头见礼,束手站着。
沈栗问门口侍从:“怎么回事?他们为什么打起来?”
侍从早看出神了,沈栗一问才反应过来,还没等他开口回话,就听见女人拖着长声哭号:“我的天啊!这日子没法过了!我那可怜的女儿啊,可怜你这样小小的年纪怎么能有人欺负你啊!没天良啊!”
这哭闹,生活气息浓郁,完全是三姑六婆准备开撕的标准前置语,就和戏台上开唱前先来段念白似的。沈栗这些人一路都在军营里,严肃惯了,如今乍一听,真新鲜。
就见万家的匆匆奔出来,一把抱住万大丫……万大丫太壮,万家的身量小些,竟没环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