验尸报告依旧锁在他的办公桌抽屉里。她是就读米德伍德高中的两位东方学生之一——另一位是她哥哥,内森[9]——李在学校里非常显眼,然而,似乎很少有人了解她。从那天开始,报纸上出现了更多的文章。在小地方,任何死亡都是热门话题,而年轻女孩的逝去更是新闻业的金矿。警察仍然在寻找女孩死亡的线索。存在自杀的可能。调查人员表示。每当看到这种报道,他就赶紧把报纸卷起来,不让玛丽琳和孩子们看到,好像那是腐烂的垃圾。只有在办公室这种安全的环境里,他才会摊开报纸,仔细阅读。读完之后,他会把它放在抽屉里逐渐升高的报纸堆上,然后上锁。
[9]内斯全名内森,内斯是昵称。
他低下头说:“我不认为这是事实。”
玛丽琳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詹姆斯还没来得及回答,门铃响了。是警察。两位警官走进厨房,内斯和汉娜同时松了一口气,父母终于可以停止争吵了。
“我们只是来告诉你们新进展的。”年纪大些的警官说——菲斯克警官,内斯认得他。菲斯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笔记本,伸出一根粗短的手指推推眼镜。“所有同事都为你们的遭遇感到遗憾。我们希望查清楚发生了什么。”
“当然,警官。”詹姆斯小声说。
“我们和你们提供的名单上的人谈过了。”菲斯克警官翻了翻笔记本,“卡伦·阿德勒、帕姆·桑德斯、谢莉·布莱尔利——她们都说和莉迪亚不熟。”
汉娜看到父亲的脸一下子红起来,犹如皮疹大爆发。
“我们和莉迪亚的一些同学和老师谈过,据我们观察,她的朋友不多。”菲斯克警官抬起头,“你们觉得莉迪亚是个孤独的孩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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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詹姆斯看了妻子一眼,然后——这是今天早晨的第一次——看了儿子一眼。她是就读米德伍德高中的两位东方学生之一——另一位是她哥哥,内森——李在学校里非常显眼。他知道那种感觉:那些苍白的面孔静静地盯着他。他想要告诉自己,莉迪亚和他不一样,她有朋友,她只是人群中的普通一员。“孤独,”他慢慢地重复了一遍,“她确实经常独处。”
“她很忙,”玛丽琳打断道,“她在班上非常努力,有很多功课要做,要学很多东西。”她热切地望着两位警官,好像怕他们不相信自己,“她非常聪明。”
“最近几个星期,她看起来心情不好吗?”年轻警官问,“她曾经表现出想要伤害自己的迹象吗?或者……”
玛丽琳没等他说完就开口了。“莉迪亚非常快乐,她爱学校,她很有前途,她绝对不会自己跑到那条船上去的。”她的双手开始发抖,她紧紧抓住茶杯,想把它端稳——汉娜觉得她都要把杯子捏成碎片了,“你们为什么不去查查是谁把她带走的?”
“没有证据表明船上除了她还有过别的人,”菲斯克警官说,“码头上也没有。”
“你们是怎么知道的?”玛丽琳坚持道,“我的莉迪亚绝对不会自己一个人跑到船上去。”她手中的茶泼在了柜台上,“这年头,谁知道会不会有罪犯在半路上等着绑架她。”
“玛丽琳。”詹姆斯说。
“读读报纸吧,这年头,精神病到处都有,他们绑架,开枪,强奸,什么都干,警察为什么不去抓他们?”
“玛丽琳。”詹姆斯提高了声音。
“我们不会遗漏任何一个可能性。”菲斯克警官温和地说。
“我们知道,”詹姆斯说,“你们会尽力的,谢谢。”他看看玛丽琳,“除此之外,我们没有别的要求。”玛丽琳张嘴想说点什么,但没有说。
两位警察互相看了一眼,年轻的那个说:“如果可以,我们想再问内斯几个问题,单独问。”
五张脸都转向了内斯,他觉得脸颊火辣辣的。“我?”
“就是做点跟进调查。”菲斯克说着,把手放在内斯肩膀上,“或许我们可以到门廊上谈谈。”
菲斯克警官一关上前门,内斯就靠到栏杆上。他的手掌碰到了栏杆上开裂的油漆,油漆碎屑纷纷落到门廊的地上。他一直在纠结要不要主动给警察打电话,告诉他们杰克有嫌疑,以及他为什么有嫌疑。如果换了别的地方的警察,或者换了别的时代,或者,如果莉迪亚是谢莉·布莱尔利、帕姆·桑德斯、卡伦·阿德勒这样的普通女孩,不被别人视为异类的女孩,警方可能早就像内斯一样盯上了杰克,去调查他那些不光彩的历史:老师抱怨他在课桌上胡涂乱画、侮辱同学,其他女生的哥哥控诉杰克骚扰他们的妹妹。他们也会重视内斯提供的信息——杰克和他妹妹厮混了一整个春天——然后得出相似的结论:一个女孩和一个男孩,单独待在一起这么长时间——所以,不难理解内斯对杰克怒目相向的原因。警察也会和内斯一样,在杰克的言行中发现可疑的蛛丝马迹。
但他们不会这样做,这样只会使简单的事实复杂化,根据老师和学生所说的,可以得出非常明显的结论:莉迪亚安静孤僻,缺少朋友,她最近的成绩直线下降。她的家庭也很奇怪,没有朋友,与环境格格不入。这些金光闪闪的事实蒙蔽了警察的眼睛,让他们看不到阴影中的杰克。他们觉得,她那样一个女孩,他这样一个男孩,怎么可能在一起?他想要什么样的女孩会没有?所以,警察根本没有顺着内斯的思路去想的必要,更何况,那些只是他的想象,没有证据。菲斯克警官经常对下属说:“如果你听到蹄子响,要想到马,而不是斑马。”所以,他们只会觉得内斯得了臆想症,以为斑马到处都有。现在,面对警察,内斯发现根本没有必要提到杰克,警察已经决定了谁该负责。
菲斯克也靠到栏杆上。“我们只是想和你聊聊,内斯,私下聊。也许你会想起什么事情来。有时候,兄弟姐妹之间知道的东西,父母是不知道的,对吧?”
内斯想要表示同意,但是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点点头。今天,他突然想起来,本来是他毕业的日子。
“莉迪亚有独自偷跑出去的习惯吗?”菲斯克警官问,“不用担心,你没有麻烦,你只需要告诉我们你知道什么。”他一直在说“你只需要”,好像是请别人帮个小忙,实际上却是在说“和我们谈谈,告诉我们她的秘密,告诉我们一切”。内斯开始发抖。他敢肯定,警察能够看出他在颤抖。
“她以前晚上偷着跑出去过吗?”年轻的警官问。内斯压抑着自己,尽量保持不动。
“没有,”他低哑地说,“没有,从来没有。”
两个警察对视一眼,然后,年轻的那个坐在内斯旁边的栏杆上,像围着更衣橱聊天的学生,似乎他们是朋友一样。这就是他的用处,内斯意识到,扮演自己的好哥们,套他的话。他的皮鞋擦得很亮,反射着阳光,大脚趾位置的鞋尖出现两个耀眼的光晕。
“莉迪亚平时和你父母关系好吗?”警察换了个姿势,栏杆吱嘎作响。
你也许应该加入几个俱乐部,亲爱的,认识些新人。你想参加暑假班吗?会很有趣的。
“我们的父母?”内斯说,他惊讶地发现,自己讲话的声音完全变了,“当然好了。”
“你见过父母打她吗?”
“打她?”莉迪亚,父母眼中的一朵娇花、掌上明珠、心肝宝贝,母亲心中永恒的唯一。玛丽琳在阅读时,都会随时寻找莉迪亚可能喜欢看的文章。每天晚上父亲回家时,都会首先亲吻莉迪亚。“我父母从来没有打过莉迪亚,他们爱她。”
“她说没说过自己被打?”
眼前的栏杆模糊起来,内斯能做的只有拼命摇头,没有,没有,没有。
“失踪的前一晚,她看上去心情不好吗?”
内斯试图回想。那天晚上,他打算和妹妹聊聊大学:绿树掩映的红砖楼,多么令人憧憬,他平生第一次站得笔直,从那个角度看,整个世界都变得更大,更开阔,更明亮。然而,晚饭时她一直很安静,吃完就回到自己房间。他以为她是累了,心想:我明天再告诉她。
突然,内斯开始哭起来,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湿答答的泪水顺着他的鼻子流下来,钻进衬衣领口。
两个警察都转过身去。菲斯克警官合上笔记本,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绢。“拿着吧。”他说完,把它递给内斯,在他肩膀上用力握了一下,然后两人就走了。
房子里,玛丽琳对詹姆斯说:“看来,现在我说话得征求你的许可,和你一唱一和?”
“我不是那个意思。”詹姆斯胳膊肘撑着桌面,双手托着前额,“你不能胡乱猜疑,指责警察是没有道理的。”
“谁指责了?我只是在问问题。”玛丽琳把茶杯扔进水池,打开水龙头,水池里立刻涌起狂暴的泡沫,“调查每一种可能性?他连我说的陌生人绑架的可能性都不去考虑。”
“因为你表现得歇斯底里。你只是看了一条新闻报道,就觉得自己的遭遇也符合。别去想了。”詹姆斯扶着脑袋说,“玛丽琳,别想了。”
接下来的短暂沉默里,汉娜钻到桌子底下蜷缩起来,膝盖抱在胸前。桌布在地毯上投下半月形的影子。她觉得,只要自己待在这里,不要把脚伸出去,父母就会忘记她的存在。过去,她从未听过父母吵架。有时候,他们会为了争论谁忘记把牙膏的盖子拧回去、谁一晚上没有关厨房的灯而发生口角,但总是以母亲握着父亲的手,或者父亲亲吻母亲的脸而告终,两人再次重归于好。然而这次,一切都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