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8 二百零八(1 / 1)

?在群臣们的再三恳求下,武太后顺水推舟,改朝称帝。

群臣请上尊号,武太后乃天命所归,为“圣神皇帝”,李旦降为皇太子,李显仍然为庐陵王,赐姓武氏。

有人暗地里提醒裴宰相,道:“这……降为皇太子,那太子妃也姓武……是不是不妥?”

裴宰相一哂,“太子妃并非凡人,何必忌讳?”

礼部的官员对望一眼,不敢在女皇登基的时候给女皇找麻烦,默契地不吭声。

民间还一直称呼太子妃为“永安公主”呢!太子都能娶公主了,姓氏改不改,并不重要。反正太子妃已经改过两次姓氏,这一次就当太子改姓武,太子妃还是姓李好了!

接着,女皇开始追赠武氏先祖,她以其生父武士彟为太祖孝明高皇帝,生母杨氏为太祖孝明高皇后。封异母兄元爽子武承嗣为魏王,堂侄武攸暨等十余人为郡王,诸姑姊皆为长公主。

古往今来,男人们争权夺利,篡位夺权者比比皆是,武太后不满足此,这也是她为什么要屠杀李唐宗室和文武大臣的原因——她要开创一个崭新的时代,做一个从古未有的女皇帝。要开创壮举,自然必须行非常之举。

她做到了。

手段不怎么光彩,但她还是做到了。

裴英娘的立场和女皇相对,可是当她看着女皇接受众臣恭贺时,亦不免思潮腾涌。

女皇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她,她只求实际利益。不管天下百姓接受还是不接受,都得俯首称臣。

之前受诸王牵连,一大批大臣遭到流放贬谪,太师、太傅、太保及太尉、司徒、司空等大批官职职位空缺出来,朝廷需要补充新鲜血液,这正是女皇登基以后收揽人心的好机会。

她大力选拔人才,不论出身贵贱,只要是有才华的,破格录用,若有尸位素餐的,果断罢免。

登基一个月后,她下诏命百官举荐人才,等各地士子进京,女皇亲自接见那些有才之士,逐一问政。

表现尤为杰出的人,试凤阁舍人、给事中等高官,确实有真才实学的,委任以员外郎、侍御史、补阙、拾遗、校书郎等官职。

试官制度,自女皇开始。

女皇打击的对象,始终是属于上层阶级的宗室王亲和权臣贵族,一般平民老百姓并未受到太大波及。各地的寒门学子和女皇并没有深仇大恨,又得女皇青眼相加,委以重任,大为感动。

在女皇有条不紊的整顿下,社会逐渐恢复安定,此前诸王接连遭到屠杀,一时之间风声鹤唳,女皇登基以后,重视经济生产,任用贤能,蒙在人们心中的阴影逐渐散去,开始走向稳定繁荣。

在此时,以武承嗣为首的武家子弟开始频频和朝臣们接触,武承嗣获封魏王,心中大为不满,既然现在已经是武周的天下了,为什么不能立他为太子?他才是武家的嫡子!

武承嗣怕李旦和裴英娘——这对夫妻实在是太能折腾了,总能出其不意,把他吓得心惊肉跳,汗毛倒竖。他为姑母伪造了不少神迹,那些奇石、奇果、奇树、奇龟什么的,不过是下人们略施小计,提前准备好的。

裴英娘的神迹,才是真神迹!

她都死而复生了,还有什么变不出来?

鬼神之说人人敬畏,正所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女皇都放任裴英娘了,武承嗣更不敢直接和她对上。

他故意放出话,鼓动和武家交好的大臣上书女皇,劝女皇改立他为太子。

武家人纠结了上百个大小官员联名上表,暗示女皇,虽然李旦改姓武,但在众人心中,他仍是李氏皇子,是异姓王。只有册立武承嗣为太子,武周天下才能真正安定。

李旦和裴英娘听到这个消息时,奏疏已经送到女皇的案头前。

李令月此时早已大腹便便,忧心忡忡进宫找李旦和裴英娘商量对策。

他们俩现在住在上阳宫,和皇城遥遥相对,裴英娘喜欢甘露台的风景,依旧住甘露台。

“八兄,你不能出面,不如由我去劝说阿娘……”李令月一脚踏进内殿,抬起头,话说到一半,愣住了。

李旦和裴英娘对坐在榻床上,天气热,榻床上铺了层簟席,使女跪坐在地下为两人打扇,他们正在下棋。

“阿姊来了。”裴英娘仰起脸,她挽单螺髻,簪牡丹纹银梳,未施珠翠,穿缥色地小团窠花鸟纹交领窄袖上襦,系退红色绫罗裙,肩挽白地小花瑞锦披帛,莹白玉指间拈着一枚琉璃棋子,淡笑着吩咐半夏,“怪热的,给阿姊盛一碗冰酥酪。”

随即想到李令月如今身子不便,她忙改口,“不要冰酥酪,来碗葡萄浆罢。”

半夏答应一声,不一会儿端着彩绘漆盘折返,盘中一碗葡萄浆,四碟时鲜果子,两样爽口茶食,还有一盘酥酪拌樱桃。

“这时节还有樱桃?”李令月看两人气定神闲,料想事情不严重,也不急了,拈起樱桃吃。

裴英娘笑着道:“上阳宫这么大,不能总空着,这樱桃是宫里内苑的樱桃树结的。”

她们俩凑到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薛绍曾打趣说他们俩是天底下最和睦的一对姑嫂。

李旦和李令月打了个招呼,拍拍裴英娘的手,起身出去。

女皇忙着稳定人心,改革内政,李旦虽然幽居上阳宫,但无时不刻不在揣摩女皇的施政手段,学习她的御下之道。

裴英娘也很忙,今天难得忙里偷闲,和李旦一起下棋。

李令月过来,这棋肯定没法继续下,李旦正好出去忙他的事,留出空间给她们姐妹俩说私房话。

“阿姊不必担心改立太子的事,母亲不会同意的。”裴英娘遣退房中宫婢,拿起一把团扇,对着李令月扇风,她刚从外面进来,热得满头大汗。

女皇确实曾经动摇过,想让武家人继承她的衣钵,可惜武家子弟拨拉过来,拨拉过去,实在挑不到一个能力杰出的儿郎来。

武承嗣诬陷大臣、折磨别人的本事不错,其他的一窍不通,让他去治理一方,别说女皇没把握,武承嗣自己都没信心。

而且,侄子始终是侄子,哪里比得过自己的儿子?

女皇从未想过要杀李显和李旦,武承嗣太过急躁,他一而再再而三诋毁李旦,只会让女皇越来越厌恶他。

李令月忧心忡忡,“万一……”她顿了一下,叹口气。

“没有万一。”裴英娘轻轻摇动团扇,翡翠扇坠折射出一道道剔透波纹,“裴公、张公深谋远虑,虽然并不完全忠于阿兄,但是也不糊涂,即使母亲意动,他们也会劝母亲收回成命。”

从女皇登基的那一刻起,她就深刻地认识到,即使杀光李唐宗室,天下人心中依旧感念李氏恩德,她迟早要还政于唐。

女皇自信果敢,同时理智冷静,她不信命,但绝不会自负地一意孤行,而是清醒的为自己准备好退路。

李显和李旦就是女皇的全部退路。

武家人上蹿下跳,不过是自取其辱而已。

李令月慢慢吃着樱桃,心里一点一点镇定下来。

武家人第一次诬告李旦想要谋反时,她吓得惶惶不可终日,生怕女皇为了解决后患,真的把李旦杀了。

李旦不慌不忙,仍旧和从前一样安心待在上阳宫,偶尔和裴英娘泛舟池上,悠然自得。

武家人胆敢对他无礼,他二话不说,吩咐护卫上手揍,揍得武家人落荒而逃。

女皇听说后哈哈大笑,没有怪罪李旦,反而把武家诸位郡王训斥了一顿。

……

种种迹象表明,李旦和裴英娘并非任意妄为,他们俩知道女皇到底在想什么,忌讳什么,所以从容不迫。

李令月吃完最后一颗樱桃,勾起嘴角,微微一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确实没什么可怕的。

裴英娘安抚好李令月,让宫人好生护送她出宫,这么热的天,她怀着身孕来回奔波,太辛苦了。

李令月刚走,李旦抬脚走进内室,“薛绍等在外面,我刚刚过去见他。”

裴英娘挽起袖子,斟一杯酪浆给李旦喝,他不爱甜腻的东西,葡萄浆太甜了。

李旦拉着她的手,指尖刚搽过凤仙花汁,颜色粉嫩,他看着看着,很想咬一口尝尝味道。

这时,半夏掀开帘子,“殿下,上官女史过来了,陛下要召见您。”

她说话时看着裴英娘,女皇要见太子妃。

李旦神色一黯,然后微微笑了一下,握紧裴英娘的手,“我和你一起去。”

裴英娘嗯一声,没有阻止他。

她偷偷溜到洛阳以后,先在李令月的公主府里待了一阵时日,等到一切布置得差不多了,才出现在李旦面前。

出乎她的意料,李旦并没有很生气。

他先是惊愕,然后沉默,沉默了很久之后,他猛地抱住她。

裴英娘反而被吓坏了,她想象了很多种李旦怎么向她兴师问罪的场景,其中甚至有让她羞得面红耳赤的情景……唯独没有料到,李旦会一言不发地抱着她。

他抱了太久,以至于裴英娘怀疑他是不是睡着了。

她挣开李旦的怀抱,决定先发制人,抢先告状,好占据道德高地。她冷哼一声,凶巴巴道:“阿兄,你说过三个月就能回梁山,你失约了,所以我才……”

李旦昂着下巴不看她,也不答她的话。

裴英娘心中暗生疑窦,眼珠转来转去,双手往上捧住李旦的脸,强行把他扭过来对着自己。

不管他生没生气,必须看着她说话!

李旦没有挣扎,垂眸看着她,双眸清亮,深情似海。

裴英娘怔住了。

李旦眼圈微红……他刚才哭了?

从小到大,她见过愤怒的李旦,冷漠的李旦,微笑的李旦,温和的李旦……唯独没有看他哭过。

阿兄高大稳重,是天底下最好的兄长,他怎么能哭呢?

她手足无措,心里泛起阵阵酸意,接着是呛人的辛辣,“阿兄,我错了。”

李旦摇摇头,把她按进怀里,双手一下一下轻抚她的发顶,“英娘……”

声音沉重而又渺远,明明在她耳畔回旋盘绕,听起来却像远在天边,带着无限的惆怅和沉痛。

直到最后,李旦没有说他为什么会流泪。

不知道为什么,裴英娘没敢继续追问。

自那以后,李旦似乎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对她越来越放纵了,由着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宠溺到了盲目的地步。

连杨知恩都看不下去,背地里偷偷嘀咕,幸好娘子不是妲己、妺喜之流。

还有一点,在上阳宫时,裴英娘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李旦议事的七宝阁也能随便进出。但是只要她踏出宫门一步,或者女皇想要召见她,李旦一定会紧紧跟着,甚至寸步不离。

就好像她离开以后,再也不回去了似的。

这一次也是如此。

他们乘车离开上阳宫,顺着皇城西边的长街进入宫城。

一路上宫婢、内侍看到他们,恭敬行礼。

李旦仍然是皇太子。

裴英娘已经习惯太子妃这个新身份了。

民间老百姓念旧,坚持称呼她为永安公主,她“死而复生”,声望更上一层楼,女皇身边的人觉得她有神佛庇佑,轻易不敢怠慢她。

这个时代的人对鬼神之事心怀敬畏,如果她是男子,朝廷早就封她当国师,利用她装神弄鬼招揽人心。

今天是初九,女皇只接见三省高官,正是用午膳的光景,女皇赐食,留大臣们吃饭。

大臣们诚惶诚恐,告退出去。

女皇接着批改奏折,解决了隐患后,她提拔了一批能臣,把重心逐渐转移到发展生产上,劝农桑、薄赋徭,免除京畿地区徭赋,节省功费力役,尽量减轻老百姓的负担。

哪里的百姓家中耕地增加,家有余粮,她便命人封赏当地的地方官。

若是户口减少,百姓忍饥挨饿,就责罚长官。

一条条措施严格执行,从派往各地巡查的密探送回长安的密报来看,收效不错。

户口一直在持续增加。

可是,逃户的问题也越来越严重了。

女皇眉头轻皱,陷入沉思。

一声咳嗽唤回女皇的注意力,上官璎珞领着裴英娘和李旦进殿。

女皇心平气和地扫两人一眼,没有问李旦为什么也跟着来,挥挥手打发他出去,“几位相公在公膳房吃饭,你过去听听他们在说什么。”

李旦和裴英娘对视一眼,出去了。

女皇嗤笑一声,儿子至于要看得这么紧么?她不会杀裴英娘。

她指指身侧的席位,“十七娘,过来。”

裴英娘跪坐到女皇身边,恭敬而疏离,“母亲召我来,不知有什么吩咐?”

女皇静静地注视着她。

裴英娘不喜欢正襟危坐,以前在含凉殿,她陪着李治的时候,喜欢偷懒盘腿坐,或者歪着坐,李治不管她,她的姿态放松随意。

但如果自己在场,她一定会坐得笔直端正。

女皇淡淡一笑,“上百人联名上书,劝朕改立太子,十七娘……你觉得如何?”

裴英娘敛容正色道:“糊涂。”

殿里侍立的宫婢被她这两个字吓了一跳,跪倒在地,瑟瑟发抖。

女皇眼波淡扫。

上官璎珞会意,赶走宫婢,胆子这么小,哪配伺候陛下?

“谁糊涂?”女皇扭头看着裴英娘,“你说的是武家人……还是朕?”

裴英娘不慌不忙道:“自然是武承嗣。”她顿了一下,缓缓道,“阿兄是母亲的亲生儿子,武承嗣只是母亲的从侄,血缘疏远,孰轻孰远,不言自明。”

女皇笑而不语。

裴英娘抿了抿唇,下定决心,接着道:“母亲,若是阿兄为太子,千秋万代之后,阿父和母亲仍然能受子孙祭祀,如果母亲改立武承嗣……年年寒食,阿父无人供奉,若敖鬼馁,亡灵是不是会化作孤魂野鬼?母亲,您忍心看阿父去和其他野鬼争食么?”

女皇脸上的笑容霎时凝结成隐忍的怒火,山雨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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