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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姨妈走的时候甩下一句话,一个月后再来查他家地窖挖好没有。
蔺竹刚喝完蟾蜍汤,面如菜色,趴在桌上半条魂已经飘走了。
解雪尘没帮他洗碗,掩鼻道:“这药你要喝几回?”
“喝到我听到考试都不紧张为止……”蔺竹整个人都扁了下去,像一只擀平了的饺子,馅都快露出来:“地窖的事儿,我明天带你去看。”
魔尊面上冷嗤一声,很是嫌弃,其实心里有点期待。
但绝对不会让那书生看出来。
他留在这,一半是为了恢复功力,韬光养晦,另一半确实也是新奇于普通百姓的平凡日子。
在魔界活了三百多年,再耀武扬威都会疲,活得不耐烦了找仙人打一架常有的事,无非是找点乐子。
呆在蔺竹身边,他甚至学会了喂猪,多了几桩完全没什么卵用的求生技能。
闲着无事,去便去。
第二天一早,蔺竹带他去了一趟村里。
元宝村不过百号人,但是分布如落沙般疏散。
几十户人家环绕着青岩山脚建了房,形如一只两头尖的元宝,主要**在元宝的中间,两边稀稀落落,多是荒地。
蔺家老屋便在这元宝的右尖尖上,平时要去村中间同旁人喝茶聊天,都要走个二十分钟,实在安置地太偏了。
“前前后后,村里建了三个大窖,算是冬日头里大伙儿共用。”
蔺竹领着解雪尘去了村中央的晒谷场旁边,远远地指了指一道入口,没有进去。
“那是最开始建的第一个,但是后来冬天冷了,很多混混挤进去投骰子**喝酒,还偷其他来取暖的人身上的钱,大伙儿渐渐就不乐意来这里了。”
“走,我们去第二个。”
第二个在更靠西一点的位置。
他们过去的时候,还有老婆婆抱着腌菜缸子颤颤巍巍往下头走。
“慢点,当心摔着!”
“哎!”
地窖像一个方井,上头掩了个稻草门,但是没有锁。
最初这里只有一副竹梯供人爬上爬下,老人实在行不方便,拜托村里壮年帮忙又掘开了一条陡台阶,虽然也容易摔着,但比梯子好使。
解雪尘走在最后面,待书生慢吞吞下去以后,悄无声息地落了下去,根本用不着台阶。
里头阴暗潮湿,只点了一盏小油灯。
往里头瞧,大概有五丈见方,堆着几个酒桶和酱菜杠子。
如今四月出头,寒日终于熬干净了,囤下的白菜酱瓜也跟着吃完,里头显得很空。
“虽然冬天过完了,但是夏天一来,什么都容易**生虫,要么拿盆子装好泡在井里,要么搞个地窖。”
蔺竹摸黑在里面逛了一圈,走回解雪尘身边。
“咱们家的不用太大,有这个四分之一我都知足了,你觉着呢?”
魔尊皱眉。
“太寒酸。”
“这已经挖的很大了,”蔺竹失笑:“邻村的才四尺见方,冬天被大伙儿塞得满满当当,根本不够用。”
“还有一个窖呢?”
“那个是冰窖,去年才修好,用不着去,里头冻**。”
看完大概构造规制,蔺竹带着他往回走。
他们如果也住在村中央,直接借用这个窖储藏蔬菜食粮就好了,平时也有老人时不时帮忙看着,会用扫帚干草叉把狸猫无赖之类的都轰走。
但他们实在住的太远,平时走过来都要一刻多钟,来回折腾路上还要搬东西,实在不方便。
书生看日头时又想起什么,叮嘱起来。
“下午我帮不了你,要去村西一趟,等会咱们挑个地方,你先随意挖着,我大概晚上回来。”
魔尊没当回事,心道他走了自己才清净。
“去哪?”
“看看那边的几个孤儿,”蔺竹本来手头积蓄不多,去衢州城时又抓了几服药,囊中更加羞涩:“你记得我昨天抓的药吧,我得给他们送过去。”
魔尊停下来,语气微妙。
“不是给我抓的药?”
“你不是好了吗?”蔺竹瞧他一眼:“看着比我还精神。”
“村西有几个五六岁的小孩子,平时都是靠邻居接济才长大,现在得了痢疾,肯定是吃了什么脏东西。”
他前几天忙于照顾解雪尘,许久没有过去看望,生怕小孩儿们出事。
男孩子命硬,还能多抗几天,有两个小女孩本来就身体不好,再拉肚子更容易出事。
解雪尘情绪突然沉了下来。
他此刻才意识到,他不是这书生救下的唯一一个。
“你救过很多人?”
“哪有什么救不救的,”蔺竹失笑:“冬天在路边看到饿昏的人,扶起来喂两碗热米汤。”
“春天多瘟疫疟疾,能帮忙贴点药钱,能救活几个便是几个。”
书生说到这里,有些难过。
“救不活的,便只能帮忙立个坟头,最后为他们烧些纸钱。”
解雪尘莫名就不高兴了。
他心头发躁,像是自己也被归类到路边随便哪个人,无关紧要。
就连救下他这件事,仅仅是这个书生随手之举。
他并不特别,也并不重要。
魔尊只要不高兴,就不肯说话,自顾自地生闷气。
没被剜心挖肺之前,他**很多,生气时直接动手是常事。
偏偏这凡人经不起动怒,一巴掌就能拍死,实在不能明着发脾气。
再回去时全程都憋着不高兴,无声无息变回哑巴。
蔺竹跟他相处了这些天,已经完全熟悉了这人的行为模式,一见又哑火了就猜出来他又不高兴。
但只能猜到这里。
……兴许是走路的时候被臭虫咬了?怎么又绷着个脸?
书生记挂着那几个没爹没娘的小乞丐,暂时顾不上哄他。回家后便打包了些干粮小米,带着一提药去了西边。
“你生火做饭的时候当心把家点了,我晚上尽量早点回来!”
后者冷冰冰背对着他,一声不吭。
你住人家屋里得了,别管我。
院门吱呀作响,临关门前蔺竹又唤他:“雪尘兄,我真走了啊,厨房给你留了馍馍。”
不高兴还是不高兴,没理他。
书生哼一声扭头就走。
家里又只剩下解雪尘一个人。
猪吃饱了在翻肚皮晒太阳,鸡依旧咯咯咕咕乱叫,突然就没人粘在他身边找他说话。
他走回蔺竹在前院挑的地方,随手摘了片栗树叶子,又是一折,横在唇边。
清越笛声乍然一鸣,数十片栗叶脱落枝头,如撒豆成兵般浮在空中听他号令。
魔尊又是一吹,栗叶齐齐掉头,眨眼便破空而去。
男人坐回秋千架,晃来晃去,不再动作。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地上传来骨碌声响。
西边有两只**被尖刀似得叶片逼了过来,刀锋横在脖子上不过来就要剜了剥肉。
这两只**在野山深处的落叶堆里原本睡得正香,哪想到突然就小命不保了,欲哭无泪地刨了个洞一路钻过来,吓得瑟瑟发抖。
魔尊看它们一眼,后者吓得快要蜕皮,玩了命地在标记地点刨土。
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四只兔子被叶刀赶了过来,同样是横刀在喉咙口,不听话就割喉。
四只田里的野兔子哪里认得**,见着那两怪物时吓得惨叫一声,眼瞅着栗子叶要穿喉而过,抹着眼泪跟着刨土。
有它们在,平地肉眼可见地往下掘出一个洞来。
解雪尘身为魔尊,便是家里造个地窖出来,也绝不能同凡人造的一般逼狭窄小。
他记得村里那口窖越有八尺见深,那自家的至少要有十八尺。
若是他乐意,八十八尺也挖得。
魔尊荡着秋千心不在焉地规划着地窖面积,**和兔子领命一路猛刨,饿极了才偷偷吃点树叶草籽。
男人慢悠悠地想完了深度,又开始思考宽度。
他不喜欢地下,就算在瘴气缭绕的魔界,也只肯住在云端崖上。
罢了,只要三进三出吧。
**一听要它硬生生在地里刨个三进三出的大宅子出来,差点当场昏厥。
叶子刀在旁边比划了一下,后者眼泪汪汪地长叫几声,召唤同伴来帮忙救它。
又过了一个时辰,十几只**震地乱响,从不同方向掘地而来,钻进地洞里一通狂刨。
解雪尘等到暮色渐深了,施舍般往远处小径上看了一眼,算是迎接那人回来。
田垄小径皆是空空荡荡,鸟屎都没有。
男人冷笑一声。
读书人如此不讲信用,还想当官报国,拉倒吧。
又过了一个时辰,天已经全黑了,院里黑漆漆地只有刨土声,没人点灯。
栗叶也加入挖掘行列里,如飞鸟般往来搬土,把渣土石块都搬去院外堆着。
魔尊瞧了眼天上星星,怒气更甚。
好如意的算盘,留他在这里躬身劳苦,自己跑去同人吃茶喝酒了?
是要饭吃了再回来,还是索性睡在别人家里?
正闷着不乐,院门口突然传来急切叫声。
“哑巴,哑巴你在不在家?!”
“完了完了,灯黑着,哑巴也不知道跑哪去了!”
男男女女声音嘈杂,像是有人举着火把找上门来。
解雪尘终于从秋千上起身,漫步走了过去。
五六个农夫农妇举着火把挤在门口,还有老人跟在身后,脸上满是焦急慌乱。
为首有个勉强识字的人举着一封落了血指印的信,此刻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哑巴,你家举人被马匪绑了!!”
-2-
话音未落,解雪尘已经夺了他手里的血印书,一张糙纸上除了印了个血指纹,还歪歪扭扭画了三个圈。
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了。
“这是什么?”
他一开口,人群跟着又悚然震惊一回。
“哑巴会说话??”
“我靠,吓老子一跳!”
“哎哎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有家里遇过难的女人冲到前头,急急忙忙道:“这是山贼的信,管你家要三十两银子,十天不给就撕票!”
解雪尘拧着眉头。
“这玩意儿叫信?”
别说落款要求,一个字都特么的写不出来了?
“人家是马匪,是山贼,怎么可能认字啊!!”女人剁脚道:“我家男人上回就是这样,信上画了两个圈,就是要二十两,最后还是找城里亲戚死活凑出来,才把那死鬼赎回家。”
解雪尘已经辨出这血痕来自书生,脸色又沉一分。
“这封信哪里来的?”
“小乞丐冲来送给我们的!”
蔺竹这次步行很快,午时二刻就到了小乞丐们住的茅屋那,陪生病的孩子熬药聊天,眼见着快到黄昏了就早早起身,说家里还有人等他回去一起吃饭。
小乞丐们本来舍不得哥哥走,见他像是真有事,就跟在后头送。
山路崎岖,偶尔还有野狼,他们帮忙照应下是应该的。
哪想到半路突然杀出马贼来,掳走人不说,一扬缰绳往小孩脸上扔了张纸,转眼就没了影!
小孩从前就被村里老爷爷吓唬过几回马贼要来**,接了纸哭得眼泪鼻涕一大把,跑着去找村里其他大人报信。
大伙儿也知道这又是被马贼盯上了,一合计得想法子救人,然后一块过来找哑巴,看书生家里还有没有剩下的银子。
小乞丐这会儿还在哇哇乱哭,抹了把脸上的脏灰道:“哥哥!你救救蔺哥哥吧!他是个好人他不能被吃了啊!!他根本没多少肉!!”
老人忧愁开口:“蔺家早就没了人,人家哪里是劫他,是劫咱们村子。”
马贼消息灵通,知道这里不光有个举人,还和村里乡亲感情都不错。
他们狮子大开口勒索三十两,要的就是全村掏钱,把这百无一用的蠢货给赎回去。
解雪尘了解完前后因果,话并不多。
“山贼在哪?”
“虎哭山,”农夫抢白道:“那里凶得很,他们这些年抢过十几个村了,还拐小姑娘回去压寨,坏得很!”
“是啊,听说各个手里都有兵器,官府以前剿过几回,后来还不是怂了……”
话头被男人径自打断。
“我去救他,你们不用管了。”
言罢便迈步往前走,有人眼神复杂地看了他一眼,但还是让开了道。
什么都不带,一分钱没有,也没个刀剑盔甲傍身。
这看着不像是要救人,是要跑路。
但管他呢,反正也是个外人,还装了这么多天哑巴,人都趋利避害,走就走吧,他们想法子去找官府帮忙。
魔尊并不在意旁人脸色,走之前还看了眼佯装落在地上的栗树叶子。
我回来之前,你们最好把三进三出给我挖完。
栗叶子抖了两下,风一吹就不见了。
他离开众人视野,踏着风便行至云里,难得有几分嗜血的笑意。
虎哭山,最开始名叫虎窟山。
豺狼虎豹层出不穷,商队往来一向是远远避开,不敢过道。
后来听说是有英雄汉落草为寇,凭着一身武艺带弟兄们闯进去硬是安营扎寨,有了自己的地盘。
但英雄无后,死后轮到旁的恶人摇身一变成了马匪头子,自此破坏规矩四处劫掠,有时候是绑了孩童公子漫天要价,有时候秋收完干脆杀进村子里,把人劫掠一空。
如今朝廷昏庸**,官府也是无能,明着要剿匪,其实也是借了名头征收粮草银钱,然后派着军队过去兜一圈就走,回来逢人便说这贼头狡猾阴险,实在是没法杀进去。
寨中冤死之人一多,虎窟山便成了人们口里的虎哭山。
亡魂甚多,老虎这般的凶兽见了都要落泪。
按着道理,元宝山地处崇山峻岭之间的一弯谷地,四处荒草丛生,没一条好走的路。
但解雪尘并不需要问路,循着血气便知道后者位置。
他背手踏云而过,一嗅血迹便知道书生还是个活人,只是受了点皮肉伤。
没过多久,夜幕里的群山中现出一点火光,便是那英雄寨的位置。
魔尊似笑非笑地落了下去。
他又被捷足先登一回。
这书生,便是放血割喉痛杀一回,也应当由他来动手。
轮得着杂碎来捆?
他顺路落在匪寨门口,抬头一望,里头还架了木楼。
英雄寨里的伙计们凭着地理优势,这些年抢了不少金银,也伐木造房,过起衣食无忧的逍遥日子。
前后累石砌墙围成一圈,高处还建了城垛,方便放哨观望官府人马,十二时辰都有喽啰轮值。
当然,官府懦弱,基本上不了山,主要还是防着旁的山头有匪头过来抢生意。
石墙高楼,酒馆赌屋,甚至还抢了个说书人回来,没事讲讲三国水浒,基本全都安置全了。
前后寨门是升降式的精密玩意儿,左右各配置哨兵弓兵,里头的人手里还有连**斧钺,兵器家伙备得十足。
冷不丁出现一个黑袍男人,哨兵还以为是自己看花眼了。
“等等,”他终于看清城门外站着一个人,厉声喝道:“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男人看他一眼,哨兵突然就像是没法思考事情了,冲到一旁猛摇轱辘升城门。
门对侧另一个哨的人也被惊动,大吼道:“莽子你干什么呢!上来就给人开门!”
“外头的谁啊,自报家门赶紧的!”
跟着也是看了一眼,立刻丧失意识,跟着摇轱辘。
寨子里前营的人正围着火堆喝酒吃肉,突然听见大门轰隆隆地往上升,脸色立刻就变了。
“没有老大的指令,谁敢擅开寨门?”
“难不成有官府的奸细混进来了?!”
“抄家伙,赶紧地别吃了!”
一拨人拔剑扬刀直接冲了过去,没想到寨门口没有大兵压境,只走进来一个黑袍男人。
“草**什么人!!”
“哨兵呢,哨兵干什么吃的!!”
“不管了直接摘他脑袋!”
数十人呼啦全涌过去,抬刀就要砍下这人的脑袋。
解雪尘终于没拿眼睛看人,平视前方往前继续走,同时抬了一只手。
他抬手的那一刻,所有刀剑倏然腾空,横着就是一抹咽喉。
几十人喉血如喷泉般涌到空中,惊叫痛呼之声直贯天际,惊起周遭山鸟。
以魔尊的能耐,便是悄无声息落在中央,找了人带走也是一样的。
那样动静很小,非常低调。
但他不乐意,他就要从正门进去,今天把逼装完。
很久没**了,还是这样来得痛快。
有十几个姑娘被囚在笼子里一丝////不挂,听见外头嘶吼声惊悚可怖,纷纷被吓白了脸。
没想到下一刻笼子碎如齑粉,有乌黑长布倏然从天上落下来,供她们遮盖逃逸。
解雪尘只是一个人慢慢地往前走,但灵识早已洞察附近十几座山头所有的动静往来。
他尚未完全恢复功力,但对付连结界都不会布置的凡人,早已足够了。
营前几十号人的惨叫声不绝于耳,立刻就引起中营后营的警觉。
于此同时,所有奴工囚童都被解开了禁制,连枷锁都在烈火中被烧作灰烬。
看守眼睁睁看见妖异之事发生在眼前,当即惨叫出声。
“闹鬼了,快跑啊——”
“有鬼啊不得了了!!!”
外头出事之前,马匪头子正在楼中喝着酒奚落新捆来的书生。
“你这样的举人,官府会不会亲自出钱赎你?”
旁边下属跟着哈哈大笑:“若是这样,我们今后定要多捆几个秀才贡生!”
“放屁,直接去捆皇帝老儿不更方便?”
“哈哈哈哈哈哈!”
蔺竹被捆着双手在角落里不敢动弹,默默许愿神通广大的解杏花会来救自己。
紧接着就听见了依稀的惨叫声。
……不是吧,这么快?
有喽啰已经满脸是血的冲回来通风报信。
“老大,快跑吧,有个妖怪杀进来了!!!”
“他什么都没做,就搞**几十号人,他好像是吸铁石成精了!!”
马匪头子铁青着脸啐了一声:“你马尿喝多了吧,吸铁石精,哪里有这种破玩意儿?”
手下也是被吓疯了,满心想着跑路,火气腾地上来:“□□妈的爱信不信,老子跑了再见!!”
这人掉头就跑,马匪头子没来得及多问几句,但也听见了外头的疯叫声。
说来奇怪,只听见惨叫,没有刀戈声响。
一个妖怪,还他妈是吸铁石变的?
他示意弟兄们抄家伙上,有手下突然看见了角落里的蔺竹。
“难不成是来救他的?还是救昨天绑的那个小女孩?”
马匪头子臭着脸看他:“你认识妖怪?”
蔺竹刚被揍过,老老实实道:“可能是吧……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人。”
“操!出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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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下楼时,中营的几百号弟兄已经死的差不多了。
断臂残肢散落一地不说,肠子腚眼也到处可见。
血河烈火之中,一男子负手静立,黑袍如沉夜,边缘好似风扬雪尘,银光熠熠。
他抬起眼,看见人群中被刀抵着喉咙的青衣书生。
马匪头子一出来脑子都炸了,哪里想得到自己几百号弟兄片刻之中说死就死还死得稀巴烂。
哪怕是**如麻,那也就杀了几十号人,大型战争从来没参加过,根本没见过这么恐怖的场面。
“你你你你你——”他说不出话来,痛骂一声:“你疯了吧,到底要干什么?!”
男人并不高兴,看他一眼没说话。
旁边手下也是吓疯了,拿刀抵紧蔺竹的喉咙:“你是为了这人来的吧,我告诉你你别乱动啊!!他的性命在我手里!!!”
“对!!”马匪头子紧张地已经尿出来了,还控制不住,边尿边发着抖道:“妖怪你别乱来!我们随时杀了他!!”
蔺竹默默看他湿掉的裤子,心里终于有了安慰。
大家都是凡人,也就这点出息了。
解雪尘咀嚼了下妖怪的字眼,抬眸看了眼蔺竹旁边叫嚷的那个人。
那人登时和书生一起腾空而起,手中兵刃融作一滩铁水。
土匪们哪里见过活生生的妖怪,纷纷惨叫起来。
“妈妈姥姥救命啊!!”
“妖怪!!他就是吸铁石妖怪!!!”
“救命啊我还要多活几年老大你快点做点什么操操操——”
魔尊露了个笑,先让书生飘到自己身边落地,再和蔼地看着天上那倒吊着的马匪。
“你说谁的命在谁手里?”
没等那人开口求饶,他身上的衣服皮肉就开始如手撕鸡般往下掉。
一撕拉一片,一撕拉一块,还避开了骨头,凭空如此,连魔爪都根本看不见。
土匪头子抖如筛糠直接吓得跪地磕头,一边磕头一边赌咒发誓这辈子都不做坏事了所有身家都不要了,就求他留一条命。
魔尊还在用意念手撕活人,等撕的差不多了才随意扔了,看向蔺竹。
书生刚刚被揍过,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身上还有刀伤。
他终于笑起来。
蔺竹一时间没分清楚,这个笑来自成功解救人质以后的喜悦,还是看见他这样凄惨以后的怒意。
“你……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高兴。”魔尊诚实道:“看见你这么惨,我也就放心了。”
蔺竹:“????”
他最终一把火烧了英雄寨,吹了声叶子示意所有马自觉排好队伍,驮着山匪百年来掳掠的金银财宝出山。
两人一人挑了一匹马,行在马队最前面,鬼火遥遥引路。
魔尊杀完人心情很好,也不计较他回家太晚这件事了。
他心情一好,话终于变多。
“看见血流成河,尸首遍地,你一点惧意都没有,还算有点出息。”
蔺竹笑了笑。
“多碰见几回饥荒雪灾,也就不怕**了。”
“对了,我们得先回家报个信,再去官府。”
解雪尘终于看他一眼。
“去官府?”
“当然,”蔺竹头次骑马,不太熟练,依着骑驴的方式控制缰绳,勉强扭身看了一眼:“这么多钱财好马,当然要上缴充公,报销朝廷。”
“……?”
解雪尘无意清算那些琐物,但他的灵识天生洞悉,在漫布群山时连山寨地窖里白菜都点好了数。
顺带看了下里头的精密构造。
人家的地窖还带暗门和逃生通道,他们家也整一个好了。
十五里外的**打了个寒颤,双眼含着泪花继续刨土。
马队慢慢悠悠行至元宝村口时,村里直接沸腾了,前呼后拥地过来看热闹。
“谁家的商队这么热闹——**蔺举人!”
“四姨七伯,蔺举人回来了,快通知大家!!”
“蔺举人不是被山贼抓了吗?”
“是蔺举人!!他还带了好多马!!!”
“快去备马,赶紧叫知县老爷!!”
蔺竹一路趴马脖子上打瞌睡,这会儿终于醒过来,意识到更要紧的事。
看大个子的意思,他显然不打算解释匪寨里发生过什么,但是他还得跟官府衙门交差!!!
靠,难办了!!
书生一脸求助地看向魔尊,后者漠然摇头,表示和他无关。
热情群众已经涌到村门口了,还有小孩从被窝里爬出来,脸上还挂着口水就要骑大马。
“这是怎么回事?”老婆婆都快哭出来:“我们都怕你出事,一晚上没睡好,各家各户才凑到八两银子!”
“孩子你没受伤吧,这些马怎么回事,驮着什么东西?”
蔺竹急中生智,强行绷着表情道:“我巧用计策,逼得马贼们自相残杀,趁机带着他们的金银细软跑了出来。”
众人哗然:“不愧是蔺举人!!”
“人家十岁就中了状元!前朝首辅最早还是八岁中的,也差不多了!!”
“这也太厉害了,让他们狗咬狗,漂亮!”
“多说点,我要告诉村头说书的!”
蔺竹下马谢过各位,接过水咕嘟咕嘟喝了干净,又行礼作揖。
“在下还要把这些带去知县面前……”
知县穿着睡袍就跑出来了,摆手连连推辞:“使不得使不得,就是充公我这里也不敢收,你带去给衢州城知府吧!”
蔺竹笑容显出裂痕来。
骑马这么颠,他还要骑几十里再去衢州城吗……
知县哪里敢得罪知府,生怕乌纱帽不保,示意手下把家里的驴牵出来。
“这样,我跟着你们一同进城述职,你路上跟我说说发生了什么。”
“师爷,师爷你也去!快点,牵两头驴来!”
混乱之际,魔头终于抽空交代了一句。
“我回家睡觉去,你最好在天黑之前回来。”
书生欲哭无泪:“你别啊——你回来!!”
马队最终还是在知县和师爷的带领下,在天色将亮未亮时浩浩荡荡行去了衢州城。
路上有会骑马的手下领了匹马,最快速度奔到知府那里,把情况报了个大概。
知府昨晚跟小妾们丢骰子玩升官图到寅时,刚睡下没多久,被下人叫醒时满脸怒意。
什么事至于一大清早叫醒他,一点规矩都没有!
直到报信地冲进堂里,把马队规模都说了,知府才大惊失色,派人同他一起在城门迎接。
马队浩浩荡荡地进了城,放眼望去尽是宝马良驹,不仅缰绳马鞍一应俱全,还驮着沉甸甸的货物。
知府一扬下巴,示意手下过去查看。
箱子一打开,竟有白银累累,碧玺红宝,金碗金筷。
手下们登时看得眼睛泛光,师爷知县佯装无事发生,藏好了怀里昧下的戒指耳环,以及靴里袖中藏的金条。
事情一报上去,连知州总督都一并惊动,以巡查的名义过来验收,瓜分八成之后留两成上交京中。
知府还存了点良心,示意家丁把沉甸甸的箱子搬到地窖里藏着,问知州大人是否该赏些银两,嘉奖书生口才过人,为民除害。
“自然,”知州突然就得了上万身家,高兴不过来了满脸都笑成褶皱:“蔺举人真是好本事,能耐不小,不小!”
“说来奇怪,”知府压低声音道:“这姓蔺的,听说十岁就中了秀才,很是天资聪颖,怎么会连考两次会试都不中,最末等的名次都拿不到?”
旁人跟着插了一句。
“听我亲戚说,他好像是天生惧怕考试,老是吓得紧张,这才写不成了。”
知州这才显了深沉笑意,点拨道:“再写不成,那也比庸碌之辈写得要好。”
“这?”
“可他不懂当官,哪里写得对文章。”
“写不对文章,哪里当得了官?”知州笑道:“便是明年再考一回,怕是也中不了!”
知府跟着哈哈大笑,又捧了好一会儿,才把人送走。
“记得赏他白银百两,就说是朝廷赐的!”
“一定,一定!”
等人都走完了,知府叫手下捧出官银一百两来,看了又看。
然后摇头:“不成。”
姓蔺的只是动了动嘴皮子,他又是恭送高官又是清点账目的,忙成这样还没捞多少。
于是把百两拨走一半,叫家丁来取走。
又动了念头。
“不成,不成。”
那举人无父无母,可他家里上有老母赡养,下有孩子成群。
又拨走三十两,留下二十两。
就这样吧,便宜他了。
蔺竹等在衙门里,许久才领到赏银和口头嘉奖,眼看着天已经黑了,同知县连夜赶回了家。
他两日未睡,已是累极,谢恩时也只是虚虚行了个礼。
再回家时,星辰当空,皓月遮云。
平日里书生让出床,自己在院里乘凉睡席,今儿也顾不上了,直接拱到床上,让他往里头让。
他睡意昏沉,也顾不上弄醒了那血手无情的魔头。
后者哼了一声,让了点地方让他靠着睡。
书生昏昏沉沉地盖好被子,临睡之前,忽然一巴掌拍到解雪尘肩上。
“哎。”
“?”
“你到底是不是吸铁石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