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雪尘并非睡得太熟,只是脑海里从来没有“自己睡的房子会塌”这种神奇概念。
他睡前便听见了滔天雨声,像数锅沸水般从至高处怦然不断浇下来。
蔺竹炸起一叫,家里漆黑一片屋外还有什么应声塌倒,气氛立刻给足。
他胆子很小,听着外面惊天动地的雷声都不敢去找火折子点灯,雷响一声自己跟着抖一下,混乱里一手抓紧解雪尘的胳膊,两人皮肉紧贴着,中间还夹着汗。
“不过是打雷。”解雪尘不习惯这样近的距离,任他抓着胳膊打了个响指,家里登时通透亮起来,不过凭空燃起来的皆是鬼火,绿幽幽惨兮兮。
绿光配合着黑夜大雨一晃,家里跟坟头没什么区别。
蔺竹快哭出来了:“已经很吓人了你能不能来一点阳间的火!!”
魔尊冷漠:“你这个人真的很在意外表,之前嫌弃庄稼现在还要挑火的颜色……”
“快一点!!”
男人又一摆手,幽幽火焰不情不愿地由绿变红,假装自己很阳间。
蔺竹长吁一口气,跌坐在土榻底下缩成一团,花栗鼠似的瑟瑟发抖。
解雪尘坐在高处观察他乱糟糟的样子,有点想伸手戳一下。
“外面什么塌了?”
“听方向大概是谷仓,”蔺竹裹着被子把自己包成粽子,哪儿都不肯去:“地窖不知道会不会进水,猪圈如果没搭结实,可能也会塌。”
他沮丧又苦闷,被四季摆布的毫无还手之力,闷闷听着外头的喧哗雨声,半晌道:“你怕不怕打雷?”
“一般。”
“我好怕,”书生抬起头,像个小孩子一样绵绵道:“怕蚊子钻进耳朵里,怕睡觉的时候鬼摸脚,还怕雷砰的一声把我劈死——不过,肯定还是我想多了,雷不会劈着人的,对吧。”
解雪尘起了兴致,笑着说真话:“我就是被雷劈死的。”
“……”
“你把我从河边捡回来是什么样,我就被雷劈成了什么样。”
话音未落又一道惊雷轰隆而下,蔺竹跟着炸毛:“啊啊啊啊啊!!!”
这一宿过得很漫长。
解雪尘似睡非睡。有结界罩着主屋,什么都不会发生,他只是靠着墙,不近不远地陪他一会儿。
他独自度过数百个雷雨交加的日夜,唯独好像这一夜有什么不一样。
蔺竹坚决不肯把身体展平了躺回竹床,裹着被子在角落里坨了一整晚。
直到天亮雨停,外头有老婆婆出门探看,一嗓子喊醒浅眠的他们。
“蔺家小子!!你们家谷仓倒了,快出来收拾!”
“喔哟,篱笆倒了这么多,后屋是不是也塌了一面墙?”
他们披了件外袍出去看,果真如此。
听说隔壁几家有半夜打着油纸灯笼修屋檐的,还有人家里菜圃里砸了好些冰雹,吓得老母鸡窜稀。
后半夜雨一停,许多人就顶着寒风修筑墙屋,尽可能把损失危险都降到最低。
解明烟在鹅绒大床里一觉酣甜,晨起听见对面有动静出来看,在高处和解雪尘遥遥对望,彼此眼神致意。
-这么简单的术法你都不会使了?家里塌成这样?
-滚
罢了,弟弟可能先前被雷劈傻了,让为兄来帮你重修个像样的屋子。
仙子在一众伺候下更衣梳发,飘飘然走到对门院门前,被扛着木梯的壮汉差点撞到。
“哎哟抱歉,这梯子太挡视线了,咱没看见。”
“小姐让一下,我们拎工具进去帮忙!”
解明烟往旁边让了几步,看着一众精壮男女进了蔺家。
有提着一篮木榫的,有搬着成袋石泥的,均是冲着被吹垮的矮墙和掀翻的谷仓去。
他这才反应过来,他们是去帮他的。
不用仙法,无需起咒。
十几个人锤子传来传去,此起彼伏叮当乱响,时不时还吆喝一句。
“蔺哥儿!递碗水来,我给你把猪圈也多打几个木桩子进去!”
“啥叫秀才造反十年不成啊,下回修屋檐的时候我可得来你家看看,这弄得也太随便了。”
“可不是,一吹就倒!”
蔺竹挠着头想辩解两句,最后还是低低服气:“我以为我这么弄不会倒来着……”
他十岁成了孤儿,活到如今便像是吃百家饭长大的,是所有人的弟弟,所有人的家人。
解雪尘突然住在了这里,其他人也并不见怪,一边利落修着屋瓦一边跟他寒暄几句。
“将军爷,这种糙活儿你没见过吧。”
“他那稻草泥糊墙还凑合,堆猪圈还是差了点,得用什么啊?三合土!”
蔺竹刚好双手端了满盘的茶水来,脚下被泥石一绊差点摔跤,解雪尘抬手接下,一言不发地给所有人送茶。
他像是第一次认识这样的世界。
人们从遥远的村落各处赶来,不索取报酬的施以援手。
为他们修葺屋舍,为他们钉紧木板。
所有人分散在山前山后,只需一场山雨,便又融入一处,如微小又默契的蚁群。
魔尊从前也常看着人群。
但人群跪伏在他的阶下,惶恐于他的喜怒,被驱使喝令,被当作卑微又不值一提的虫蚁。
所有的奉献给予都是下对上的讨好,自父辈出生起便被不同阶级割分开,沟壑清晰。
此刻人群对他伸出了手。
他怔然原地,不知进退。
徐老四接过茶碗才看清是他,笑得还有点局促:“这怎么好意思,让将军给我端茶!”
“不碍事的。”解雪尘看着他,许久道:“我姓解。”
“看着二十六七岁,那我就叫一声小解了!”旁人跟着笑道:“昨晚没睡好吧,回屋休息会儿,这有我们!”
蔺竹给他们递热毛巾擦汗,抱着盆子在旁边有点郁卒:“又给你们添麻烦……”
“顺手的事,”葛婶把鸡赶了回去,猪食也帮着喂好了:“你平时帮我写信也没少忙活,说这些干啥。”
康姨还在北边忙客栈的活儿,特意让伙计做了大份的鲜肉包子来,晌午时好生犒劳了一回大伙儿。
包子皮薄肉多,一口咬下去还有肉汁迸出来,又鲜又厚实到爽快。
大伙儿忙活到日暮,天上又下起零星的雨,蔺竹忙招呼大家一起去小厨房烤火,烘干衣服再走。
他家徒四壁,还得筹银子再度进京赶考,此刻做顿像样的宴席都花不起,唯有请大家一起吃烤山芋烤红薯。
土豆被火烘出焦香来,都不用拿刀削皮,手一搓就开了,不放盐一样香喷喷的,混着木炭的香味。
昏黄炉火旁边,人们围坐成堆,喝一碗热茶聊今年的天气,聊邻村的琐事,声音忽高忽低,还夹杂着小歇时的鼾声。
好些人来的时候不光自己带了干粮,还特意给蔺竹带了好些吃的。
解明烟没帮到什么,但同样被分了个热乎乎的烤红薯,坐在靠外的位置听他们闲谈。
他看一眼解雪尘,后者又在剥烤西红柿,两人对视一回,缄默彷徨。
仙念魔世,一瞬间皆是远了。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又或者有如何上天入地的能耐,身负多少的羁绊纠缠,一回到人间,就好像都成了烟。
是泥土潮湿的人间,风动稻野的人间。
是屋墙脆弱又炉火炽热的人间。
天暗的很快,屋外又下起瓢泼大雨,但屋里的人都早有准备,家离较远的眼见又要落雨早早告别走了,留下的都是附近几家的邻里。
难得相聚短歇,他们聊回这场雨,如蔺竹一般轻声叹气。
雨水太急太频繁,淋湿人都不要紧,就怕泡烂了春苗的根。
现在人命烂贱,十个庄稼汉一年的收成比不过太守家犬颈上的金铃铛,听说年年城郊都有人冻死饿死,期间只有多与少的区别。
就算这样,仍是期盼着天意留情,不要下太多的雨。
留一些粮食,让他们养活孩子,让他们能互相扶持着继续活。
解雪尘吃完手里的烤番茄,转身踏着雨出门。
发财原本睡在大婶腿边打呼噜,瞧着主人要走,跟着一溜烟追过去,在雨夜里睁开了三只眼,湿漉漉的三条尾巴晃来晃去。
黑袍被雨浇湿,一个念头又干燥如初。
他继续往前走,雨便也悉数避开,不敢叨扰。
解明烟等在前面,举了一把油纸伞。
他们两人站在田野的中央,在黑夜里什么都看不见。
雨雾一起来,天与地的交际便模糊了,像是人们都活在一缸水里,是尘世曳尾张望的鱼。
解雪尘看了许久,清楚这雨还要下个七八天。
“想个办法。”
“不好想。”解明烟听着伞上噼啪响声,侧身看他:“天上的龙都是奉命布雨,你不要乱来。”
“一定要下?”解雪尘沉默一刻,终于解了外袍。
他的手一扬,黑氅旋然飘在天际,一晃便是浩然的风。
风吹雨避,卷起左右长帘般的落雨裹进溪水山沟里,田上唯有水滴丁点,不伤根基。
“这样?”
“很狡猾。”解明烟望着天际高处张开双翼般的长袍,一抬手把蔺竹的油纸伞递了过去。
一伞挡住山北的雨,一袍吹开山南的风。
他们站在深夜里,并肩无言。
哪怕相逢已是陌路人,也有同样想做的事。
千百禾苗叶尖微垂,在宁夜里睡得香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