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众人的目光,都有些耐人寻味了起来。
江董事长刚想弯下腰扶人起来的手一僵,他抬头对上周佞的锐利目光,有些发白的鬓边冒出了些薄汗,顿了顿,他挺直了腰,开口:
“原来是周董大驾光临,失敬失敬。”
江董事长一边说着,一边用余光示意佣人将地上的江夫人拉起来。
周佞不语,垂眸定定地看了人两秒,轻笑了声,眼底却没有丝毫笑意:“倒也不是大驾……”
他拖长了尾音,而后在众人闪烁的目光中,将视线投在了冷着脸的关山月身上,一顿,周佞才慢悠悠地续了下句:
“我来这儿,接个人。”
关山月觑人一眼,身后的江令窈挑眉,而被众人簇拥着的魏舒云则是不动声色地、细细看着周佞。
众人神色各异,唯有身处中心的江董事长脸色沉沉,可他什么也没有说,垂眸赔笑:
“周董赏脸,今晚让各位看笑话了,您放心,我会看好她的。”
佣人们收到了江董事长的眼神示意,几乎是连拖带拽地将江夫人拖上楼,后者不甘心,在即将消失在楼梯转弯角处的时候忽然开口低吼:
“江令窈——把我的女儿还给我!”
江董事长脸一黑,旋即抬头低喊一句:“愣着做什么?赶紧扶夫人回房休息!”
可直到那声重重的关门声传到楼下、传到众人耳中前,江夫人仍然声嘶力竭地、呼喊着那个令人心颤的名字:
“令迢——”
“我的令迢……”
关山月垂下的五指虚拢成拳,耳膜仿佛还放荡着江夫人的嘶吼,她心尖在颤,只是面上不显,只抬眼,对黑着脸的江董事长冷笑一声:
“江董。”
被叫到名字的江董事长只觉太阳穴发紧,只是面上仍然赔笑:“关副董,有什么事吗?”
“现在江家又不是破产穷到没钱开饭……”关山月双手抱臂,眼底却没有丝毫笑意,“令夫人疯疯癫癫了这么多年,是没钱治了吗?”
江董事长咬牙,他觑了不远处的魏舒云一眼,微微躬身:“抱歉,让您看笑话、也让关夫人受到惊吓了,改日我一定亲自登门,给关家赔罪。”
关山月冷笑一声,她余光锁到一旁江令窈那明显因为方才江夫人的呐喊而沉下去了的脸色,关山月微不可察地抿了抿唇,而后她抬眼,望向一直沉默的魏舒云,放轻了语气:
“妈,我先送您回去。”
被忽视的江董事长眸底暗暗。
魏舒云对上关山月的双眼,没有多说什么,轻声应了好,就走到了关山月身边,视线装作不经意般往周佞脸上一放。
周佞捕捉到那抹视线,脸上原本挂着的讥笑忽然有些僵了,只是很快便略过,恢复了一派淡漠从容,他微微颔首,低声:
“……阿姨。”
魏舒云淡笑着点头示意。
关山月瞥人一眼,面上没什么表情,可她身旁沉着脸的江令窈却悄悄地、泄露出了一抹名为窃笑的意味。
周佞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江令窈轻咳一声,不经意转眼,却对上了江董事长的热切眼神,江令窈的面色瞬间冷了下去,她开口,却是对着关山月:
“一起走吧——待在这里真够晦气。”
关山月嗯了一声,那些越来越炙热的视线几乎要将她灼穿,不知道从这里出去之后,明天的北城传言又该闹成什么样。
她沉着脸,正想走出去,可一直沉默的江董事长却忽然开口,颇为沧桑地对着江令窈:
“……窈窈。”
江令窈双手环臂,像是一阵嫌恶。
江董事长就这么看着她,像是细细地端详了半晌,才小心翼翼地续了下去:“你难得回一趟家,不如今晚就在这里住吧……”
江令窈的面上却没有除了冷漠之外的任何情绪,她只是嗤笑了一声,抬眼空洞一片,无波无澜:
“江董,你是不是记错了——”
“你的两个女儿,分明都已经死在当年了呀。”
一室寂静,江董事长脸色苍白。
关山月看着江令窈好半晌,像是开口想说什么,可她的手却忽然被魏舒云一把握住,关山月偏头,只看见魏舒云那双眼里满满的、都是歉意。
四目相对。
关山月心底却没有任何触动,只剩一片荒凉。
在一室神情莫测的视线下,江董事长颤着唇开口:“你还是在怪我……你阿姨她、她只是很想令迢,她没有恶意。”
江令窈面上讽意更重:“如果我怪她的话——这些年就不会上赶着回来给她找骂了。”
如果不是因为亏欠令迢,如果不是为了替令迢尽孝心……
山高水长,江令窈早已一走了之。
江董事长张了张嘴,好像想说些什么,可他看着眼前自己女儿的双眼,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江令窈最后看人一眼,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就快步往外面走去,魏舒云拽着关山月的手,关山月也跟着江令窈的脚步离开。
一室宾客静静地、看着江董事长想追、却怎么也没动的脚步,都是一阵鄙睨。
周佞接收到关山月擦肩而过时的眼神,他定在原地几秒,才掀起眼皮,满脸嗤讽上涌,低声:
“江董——”
“原来你也知道,你有两个女儿啊。”
江董事长微怔地抬眼看人,有些不解。
周佞转身,像是不想再多扔给他半个眼神,开腔全是嘲讽的意味:
“这些年有些人不知道的,还以为当年那场绑架案,死的是江家唯一一个女儿——”
“那你另一个女儿呢?”
这些年,当年也算名满北城的江家居然纵着一个下九流出身的女人,明里暗里伤害过江令窈多少次,满城皆知。
这些年,江董事长不但没有补偿死里逃生的江令窈,反而心心念念的全是去世的小女儿,任由那位“江夫人”将莫须有的罪名全按在大女儿身上。
可这要论起那些个什么长幼尊卑、嫡庶分明来,分明江令窈才是那个堂堂正正的正房嫡出。
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江董事长怔怔。
“你有弥补慰问过江令窈一句么?”周佞嗤笑,说出的话却丝毫不收敛寒意,“还是需要我一个外人来提醒你,你现在真的是连死了都没人送终了?”
江董事长一哽,像是怒气上心头,可他到底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周佞却不管他什么神情,只抬腕看了看时间,而后最后斜眼撇人一眼,半边背光,晦暗地扔下最后一句,低低地嗤笑一声:
“与其你现在纠结该不该送那位江夫人进精神病院,不如先来好好想想——”
“天光大亮后,你该怎么……承受关董的怒火吧。”
北城谁人不知,魏舒云是关弘毅的心尖肉。
江董事长脸色发白。
周佞却快步往外走去,只留给身后众人一个挺直的背影。
天空又淅淅沥沥地、飘起了小雨,秋夜雨,袭来的是彻骨的寒。
江令窈站在车前,她扯出笑跟魏舒云寒暄了两句,就转头看着关山月:
“你让卫朗送我,你跟阿姨怎么办?”
关山月捏着把伞,眼底晃出几缕对她的担忧,只是很快便被覆过,她刚想开口,身后却传来颇为急促的脚步声,江令窈看见来人一挑眉,关山月转身,果然。
是周佞。
周佞在三人跟前站定,他没有撑伞,任由小雨飘落在自己肩头,他的目光在关山月身上定了一瞬,很快便移开,微微颔首,对着魏舒云:
“我要去找周朝——”
“阿姨,我送您吧。”
关山月隐在夜色中的嘴角似乎僵了僵,魏舒云的视线落在周佞身上几秒,那抹打量的意味一瞬即过,没人捉摸得到,她恬静温柔地笑了笑:
“那就麻烦周董了。”
周佞僵着脸,一字一板地:“不客气,您叫我周佞就好。”
江令窈压不下窃笑的嘴角,被关山月狠狠地瞪了一眼之后瞬间转身,一手提溜着卫朗:“冻死了,赶紧送我回去。”
卫朗眼珠子一转,连忙应声,两人一气呵成格外默契地同时上车,汽车飞驰离去。
“……”
关山月忍。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而车厢内,却比来时的路更为寂静。
后座的魏舒云瞥眼看了关山月好几次,兀地叹了一声,轻轻:
“妈妈还以为,你不会来。”
坐在她旁边的关山月眉眼不动,只望着窗外的景:
“您不就是想我来么?”
她一顿,微微偏头,扯了个笑:“我要是不来,这戏还怎么演?”
驾驶位上的周佞沉默。
魏舒云就这么看着关山月,眼圈迅速沾上几份红意:“你果然还在生妈妈的气……”
她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想去握关山月的手,腕上对玉镯叮当作响,可关山月却在她即将触上自己手的时候缩了回去。
魏舒云微怔,她喏喏地收回手,开口想说些什么,可关山月却不咸不淡地阻住了她后半句话,只淡淡:
“待会儿就送您到门口,关董肯定会生气——别让他动令窈,其他怎么都行。”
魏舒云细细德看着眼前人,似乎是想在从自己女儿眼中看出点什么,可除了淡漠,什么没有,她眸光微闪,轻声:
“妈妈明白的……只是令窈她,实在是太可怜了,她爸爸不该这样对她的。”
握着方向盘的周佞心下一沉。
关山月掀起眼皮。
气氛似乎有一点凝固。
魏舒云咬了咬唇,珍珠项链在她颈间闪烁着微光,她看着关山月:
“囡囡,你看,比起其他人,爸爸妈妈真的在拼命补偿你了……”
周佞抿唇。
完蛋。
果然,关山月哦了一声,尾音上扬,反问一句:
“原来您今晚纡尊降贵闹这么一场,是想告诉我这个啊?”
魏舒云不语,只是眼眶红红地看着自己女儿。
周佞靠边稳稳地踩下刹车,静默无言。
而后关山月眸色一寸寸变冷,她笑了声,一字一顿,连尾音都浸着寒,就这么看着自己的母亲:
“妈,那让我来问您一句……”
“连那位所谓的江夫人都歇斯底里地要令迢、声声嘶吼句句都是自己女儿——”
“可是妈,您呢?我被绑架时您又在哪?”
“当初您放任关董将我作为棋子推出去、构成他商界大业的时候,有没有半秒钟想起过我——我也是您唯一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