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澍挠挠头，百思不解：“可是这火/枪加掩体的法子，咱们也不是没见识过啊——康熙爷打准噶尔的时候，噶尔丹就把三万头骆驼绑成一道‘驼墙’，让士兵拿着俄罗斯火/枪躲在骆驼后边射击。结果当时的大阿哥允褆指挥着骑兵一顿冲锋，就把驼墙给打垮了呀。巴雅尔是不是打得太软了，多上几个人，顶着子弹冲一冲，杀进壕沟不就完事了？”
论血缘，载澍是允褆的直系后代，说起这些事情自然头头是道。
“这能一样吗？”若桐笑道，“那时候的步/枪射程跟弓箭差不多，而且一分钟只能打七八发子弹，距离短、流弹少，当然可以顶着子弹冲锋。但现在的德式马克沁水冷重机/枪，射程却超过六百米，一分钟可以打一千发子弹，焉能用人命去顶？”
“不对，这应该跟指挥关系不大吧。”
文廷式看了半天，也摸出点门道，在一旁摇头道：“娘娘您看，防御一方的士兵隐藏壕沟之中，前方有土墙和沙袋作为掩护，机枪手更是躲在混凝土掩体之下，几乎不可能被射中。进攻方的士兵想要攻击对手却必须跳出掩体，全身暴露在对方射程范围内。这相当于一个用沙墙挡子弹，一个用人命挡子弹，伤亡数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约翰尼斯这家伙也太毒了，后面架十几挺机/枪，前面弄三层铁丝网，他的人阴悄悄地躲在混凝土掩体里面放冷枪。巴雅尔的人如果原地卧倒射击，就会被沙墙阻挡；想快速杀进壕沟，又被铁丝网拦住；只能在网前进退两难，被机/枪像镰刀割麦子一样，大片扫倒。
在这个重炮的火力还不足以炸开混凝土掩体的时代，想要攻破机/枪+铁丝网+壕沟组成的防御阵地，只能调动十倍、二十倍于对方的兵力参与进攻，用人命耗子弹，打到对方弹尽粮绝、火力密度下降，方才可能通过一次密集冲锋占领阵地。
现在，第一道铁丝网前已经到处都是匍匐着往外爬的“尸体”。进攻方仅存的士兵正趴在地上，端着步/枪仰射，试图打掉对方的机/枪手，却被密集的机/枪火力打得抬不起头来。
旁边机械计数器不断翻滚播报着双方的伤亡人数，不一会儿就打出了五比一的战损比——巴雅尔指挥的进攻方平均要死伤五个人，才能命中对方一个对手。
“娘娘，这个德国中校还有点本事吧？”载澍继续幸灾乐祸，“巴雅尔指挥的是咱们训练了四个月的老兵。约翰尼斯指挥的是文先生新招募的山西兵——全是没吃过饱饭的庄稼汉子，连枪都没摸几天。这仗打得，啧啧，巴雅尔待会儿准得被皇上踹屁股，哈哈。”
数月以来，皇帝把大部分的精力都放到了西山练兵的事情上，隔三差五就往这里跑。压榨得文廷式、张謇和翁同龢三个人，每天只能睡四五个小时，忙起来走路都在看文件。
载澍不由讪讪一笑，亲自挪了把椅子过来，搭上一个参谋室里载湉常用的狐皮椅袱，又寻来一个黄铜脚炉垫在脚踏上：“娘娘息怒，来来来，您坐着看。”
“刚从颐和园请安出来,顺道过来看看。”
若桐没好气地说：“你们究竟在折腾些什么？皇上都四天没回宫了，连颐和园请安也敢告病不去。我再不来，太后就要来了！”
旁边高耸的观察楼上,载澍趴在草垛上,举着望远镜看得津津有味：“冲呀巴雅尔，哎呀，卧倒卧倒，对对对，匍匐前进，前进……好！快炸铁丝网,快炸！哎呀，又死了……”
“王爷,看什么呢？王爷！”身后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数月之后,西山训练营里正在进行一场别开生面的战术演习。防御阵地上,深米的锯齿形壕沟蜿蜒纵横,三层带倒钩的铁丝网横亘在战壕之前,混凝土钢筋构成的掩体中伸出马克沁机/枪黑洞洞的枪口。
也许爱新觉罗家的男人身上多多少少都暗藏着一些戎马疆场、仗剑弯弓的基因吧，以前没人勾着倒还罢了，自从收服了约翰尼斯这头倔强的领头狼，载湉好像一下子对军事有了兴趣。
若桐没好气地坐了，又问：“对了，你们要这么多绿色染料做什么？”
凡是衣服上染上颜料的士兵，就视作失去战斗力，不再被允许参与任何行动，必须立刻撤出场地。
“您看下面就知道了，”载澍递过一个高倍望远镜，幸灾乐祸地说，“巴雅尔这小子，被他师傅打傻了。”
若桐就势往楼下一望，顿时明白了。原来载湉在西山进行的所谓“实弹训练”，就是把子弹换成了绿颜料浸过的橡皮弹，一旦命中，会在衣服上留下醒目的痕迹。
“别闹,忙着呢。诶,娘娘？”载澍不耐烦地挥挥手，却被文廷式坚定地搬着他的肩膀转了个身，就见若桐裹着一袭大红缠枝百相花羽缎斗篷，捧着黄铜小手炉，扶着太监的胳膊站在门口。
载澍不由大惊：“这儿又是枪又是炮的，您怎么到这儿来了？”
二十年后的索姆河战役中，装备了马克沁气冷机/枪的德军，一天就打死了六万名英法士兵。而后的凡尔登战役中，德国和英法更是打出了死伤一百万士兵的惊人伤亡，震惊世界。
一战士兵死亡数量高得惊人的原因，就是因为双方都没有找到高效攻克对方防御阵地的方法，只能拿人命来堆。
若桐好像隐约明白了约翰尼斯想表达什么，正待细想，载澍却在一边举着望远镜尖叫起来：“皇上？防御方的指挥所里，居然是皇上在指挥？我的佛祖，不，我的上帝啊——约翰尼斯居然能把皇上教成这个样子，我要信仰上帝了！”
若桐举起望远镜一瞧，从凹面镜片中望去，果然看见战斗已经结束，载湉披着铠甲从山体下的指挥所里出来，笑容满面地跟迎面走来的约翰尼斯拥抱了一下——他还是不习惯洋人动不动就吻手、贴面、拥抱的热情礼仪，今天主动破例，可见有多么兴奋。
步伐带风地走到阁楼上，却见若桐也在，小皇帝更是眼前一亮，整个人像闻到鱼干味儿的猫咪一样兴奋了起来。
虽然是演习，但是他居然指挥一支千人的军队，把人数五倍于几的来敌揍了一顿。机/枪阵地的突突声一响，面前的敌军像割麦子一样倒下去。
一秒杀十人，千里不留行。简直酷毙了！
人生中最帅的一刻，被心上人看在眼里。小皇帝此刻故作矜持的笑容，就好比后世高中男生一个潇洒的单手灌篮，引得暗恋的女生尖叫不已之后，故作潇洒地转身。
哎呀呀，明明心里已经爽爆了，表面上还得维持风度，真是叫人为难呢。
“你怎么来了？”载湉上去笑容满面地牵了若桐的手，转头埋怨小梳子，“糊涂东西，怎么连杯茶也不给你珍主子上？”
要是上了您又得埋怨“这里的水不干净，怎么能给你珍主子喝”了。小梳子腹诽道。
“无碍，怎么是您在指挥所里啊？”若桐迫不及待地问出了众人的心声。
载湉故作矜持地咳嗽一声：“中校说让朕去试试，就那么随手一试，朕也没有想到会打成这个样子。”
众人不约而同地看向约翰尼斯。后者丝毫没有顾忌皇帝的面子，板着脸面无表情地说：“此次演习是为了论证防御作战的巨大优势，确认只要火力配置合理、防御工事构筑完善，即便是毫无指挥能力的白痴清军将领和最孱弱的中国士兵也能在防御战中克敌致胜，所以当然要找不懂打仗的人来指挥。”
毫无指挥能力的白痴清军将领……
载湉脸上得意的笑容顿时一僵，他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声：“好吧，那朕现在知道防御作战相比进攻，拥有巨大优势了，可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陛下，将您进行政治斗争和对别人威逼利诱的能力，用十分之一用到军事上，就可以想明白这个道理了。”
约翰尼斯冷笑着刺了他一句，才道：“防御战相比进攻，拥有巨大的优势。而中国军队虽然孱弱，但是只要不主动进攻他国领土，你们永远可以做蹲在壕沟里放冷枪的防御方。”
“即便是我也训练不出一支可以打胜仗的队伍，但是只要能够打出一场合理的防御战，任何军队都是不败的——这就是时代赠送给中国人的礼物。”
若桐顿时恍然大悟。在重炮、飞机、坦克这些“阵地克星”方兴未艾的年代，壕沟+铁丝网+重机/枪的防御组合，几乎是无解的。
清军虽然愚昧落后，但只要对他们多加射击和心理上的训练，提前构筑好防御工事，让士兵们躲在混凝土掩体里，开着机/枪对日本兵突突，避免与他们短兵相接拼刺刀。这样就很大程度上弥补双方在战术、体能和心理上的差距。
明知道钢筋混凝土的掩体底下，藏的是一群软弱可欺的小绵羊，可是这个时代的科技手段就是炸不开这乌龟壳子。听起来很气吧？
但这就叫一力降十惠，在tnt炸药还没被用于军事领域、坦克还是耕地拖拉机、没有重/炮没有掷/弹/筒的年代，就算日本人个个都是董cun瑞，也不可能抱着一包棉火/药，炸开坚固的工事吧？
炸不开掩体，就打不掉机/枪；打不掉机/枪，他们就可以用射速高达每分钟一千发的马克沁重机/枪教日本做人了。
防御阵地对面的进攻阵地上,随着司号兵吹响进攻号,手持德式m1916步/枪、身穿卡其色紧身衣、把辫子牢牢缠在脖子上的进攻方士兵,排着松散的队形快速突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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