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粲也不是一开始就知道云端是无瑕仙体的。
无瑕仙体这种只存在于传说中的资质太过特殊,二人的师父望月也是在查阅了诸多古籍后才确认下来。出于对云端的保护,知道这件事的人寥寥无几,而商粲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知道,只知道她师妹资质好的惊人。
‘说真的,你师妹真的好厉害。’在与楚铭聊天时也时常听到他对云端的夸赞,他上的课多,见过的弟子也比商粲多不少,‘我从没见过学的那么快的人——你都要被比下去了。’
‘那可是天大的好事。’尽管是被拿来比较了,但商粲却比自己得了夸奖还高兴,鼻子都要翘起来了,‘别看我们玉衡人少,都厉害着呢。’
‘更难得的是她还品学兼优,从不逃课,深受老师们的喜爱——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嗯,那可真是天大的好事。’
她那时对此全无疑惑。毕竟望月是出了名的收徒条件苛刻,不然也不会当上峰主快二十年才收了商粲一个真传弟子,又时隔数年才梅开二度把商粲带回来的云端也收入门下,云端要是资质不好也入不了望月的眼。
商粲真正知道这件事是在云端入门两年后。
那时云端第一次下山游离,她实在不放心,就找了个借口悄悄跟在当批游历的青屿弟子后面,结果真就出了事。
队伍遭袭,云端被队中嫉恨她天资高的几个人使了坏,孤身被妖兽围攻,在那时受了伤。
商粲后来几乎是拼了命才把云端从妖潮里救出来,就算是她那时还对无瑕仙体一无所知,但也隐隐意识到了是云端的血诱的妖兽这般发疯。
她那时杀红了眼,又分出一半心神来磕磕绊绊地给云端使她不太熟练的疗伤仙咒,心里急的要命,在摆脱妖潮后就一心往青屿赶,只惦记着云端受了伤,自己仙咒又用的不好,得赶紧把云端送到安全的地方才行。
‘师姐、血——’
好不容易终于看到了青屿的山门,怀中的人却忽然颤声道,吓得商粲刚放下的心又提起来,紧张地低头看去。
啊,不是云端,是她自己受伤了,那就好。
体力不支来的很迟,商粲在青屿山门落下,勉力站稳,在看到急急赶来的望月时才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醒来之后,她从望月那里得知了云端的体质,当下又是惊叹又是担忧:‘那怎么成,给端儿搞一身——呃、刀枪不入的衣服之类的,行不行?’
‘……哪有那么方便的东西,就算真有,这不是反而更让人惦记着来抢你师妹了吗?’
‘可、可是……’商粲焦急地皱起眉,‘这太危险了,不光是妖、就算是人——不如说人更难防,如果有人知道了这件事,对端儿起了异心的话……’
‘那就揍他。’
望月说的言简意赅,拍了拍难得安分的大弟子肩膀,尽管避开了伤处,却依然让商粲好一阵龇牙咧嘴。
‘怀璧其罪,端儿天生异质,就不得不努力变得很强才行。’
‘你也是。’她说着站了起来,面上稍显欣慰,‘本来我也觉得是时候该告诉你了,没想到你倒自己撞破了,想必是有缘分。’
‘既然你已经知道了这件事,那你也得变得很强才行,比端儿还要强。’
‘然后尽可能地护着她,别让她受伤.’
‘就算万一暴露了被人觊觎上,你们也能一起狠狠抽他的脸。’
商粲那时想着后面这种情况还是不要发生比较好。她对人心不算很信任,只觉得这哪揍得完,所以在心中暗下决心,还是要护着云端不让她再受伤才行。
没有用,全都没有用。
望着眼前修士们渐渐古怪起来的神色,更外围是不计其数虎视眈眈的妖兽在疯狂涌来,商粲抿紧了唇,握住腰间剑柄,那柄凡铁禁不住她的力量,剑柄上被按出几个清晰可见的指印。
怎么会受伤呢,她在台下的时候明明一直看着云端,怎么会让云端受伤呢。
商粲突然觉得自己真的很没用。
自当年那事之后,她自己练了几千遍几万遍疗伤仙咒。
但真到了要用上的时候,还不是念了好几次才念对。
妖潮汹涌而来,修士们这才从无瑕仙体的震撼中清醒过来,纷纷重新回归战线抗妖,大家都默契地不再提起刚才发生的事,但人人都能感受到,擂台上的气氛不一样了。
商粲懒得去理他们怀着什么鬼胎,事到如今,去晨钟处解开灵力结界这件事算是告吹了,她也不再想去管这些人的死活,只面无表情地护着云端往擂台中间走,一直不作声的云端却停下了脚步,对回过头来的商粲摇了摇头。
“……不成的。”
她说话时的神情很平静,似是对自己这份惊世又危险的体质暴露并没有什么忐忑之情,若不是腰间还染着片触目惊心的红,商粲完全看不出她与平时相比有什么反常之处。
不成的?是什么不成?
是说不开结界是不成的,还是说只躲着是不成的,又或是说商粲想让这些修士打头阵应对冲着她来的妖潮是不成的——
不管是哪一个,都不是商粲此刻想听的话。
“商、啊,宫商、师姐?”
挽韶不知何时悄没声地摸到了她身侧,生疏地唤着她,商粲想自己的脸色此刻定然很不好看,否则挽韶也不会是这么一副谨慎小心的表情。
她大概是目睹了事情发生后有点担心,故而过来看看有没有什么她能帮得上忙的。商粲转头看了看她,女人明艳的面上带着关切和探询,商粲在心中轻叹一声。
等下该向挽韶好好道个歉的,毕竟她已经决定了要做件很对不起碧落黄泉的事。
就算是现在,也仍有若有似无的目光向她们投来,那已经不是之前投向云中君的单纯尊敬仰慕的目光,而是审视的、好奇的,甚至是像是在观察一个珍奇的物品一样、缓缓舔舐而上的贪婪目光。
让商粲厌恶透了。
“你先下去。”
商粲转头对挽韶说了一句,然后不由分说地握住云端的手腕,大步流星地向擂台中间走去。
云端眼中闪过一丝疑虑,微微蹙眉:“等……”
“借我一用。”
腰间的佩剑经过她方才的怒气已经在剑鞘中断裂成几段,不堪再用。商粲不客气地从云端腰间摸上无忧剑柄,锵锒一声拔剑出鞘,云雾般的剑光登时倾吐而出。
二人此时已经来到擂台正中央,似是被这份剑光刺激了,有急不可耐的妖兽从空中朝着云端飞扑而下。
霎时间,众人只看到擂台之上光芒大盛,如瀑般的的白色剑光长驱而出,将那妖兽整个席卷进去,剑光过后,连残骸都没有留下。
“叽叽喳喳的,吵死了。”
商粲眉眼间升起一股戾气,声音却意外地温和,与她的形容、口中的话都毫不相配。
她正握无忧,朝着擂台中央沉肩刺下,温声道。
“都滚下去。”
擂台之上静了一瞬间,随即以无忧为中心,猛地横向爆发出极强的灵力冲击。除了商粲和云端之外,擂台上的其余人全部都受到了波及,毫无反应时间地被从擂台上震了下去,瞬间台上便只空荡荡地剩下她们两个人。
台下一时哎呦声四起,怨声载道,商粲却只当没听见,抬眼望向没了遮蔽物便更喜出望外地朝二人扑来的妖兽们。
她轻巧地拔出无忧,却反手重新插回了云端腰间的剑鞘。
好吧,如果刚才不成的话,那现在她就做点儿成的事吧。
商粲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面对着汹涌而来的妖潮,缓缓闭上了双眼。
识海微动,推生波澜,然后是水面翻腾,隐在其下的事物终于又浮现出来。灼灼逼人,熠熠生辉。
是一团金色的火焰。
“落。”
商粲轻声念道。
话音刚落,周围的温度就于顷刻之间灼热起来,然后是无数明亮的金色携着毁天灭地的炽热从天际破空落下,重重坠地,那片光景透过她仍闭着的眼帘,明明白白地映在她眼前。
耳际同时传来了妖物的惨嚎和修士的惊呼,鼻尖嗅到的是火焰灼烧过后的气味。是生命在流失的气息,强大又无情。
“……天火。”
从她身后传来的声音熟悉又陌生,商粲长长眼睫颤了颤,无声地勾一勾唇角,又落下。
她睁开双眼,从天际落下的火流星已经停止,折磨她们许久的灵力结界已在那修罗般的力量下被撞开,眼前是在火焰中挣扎着的妖潮,红莲般的火焰在四周起舞,映的半边天空都红起来,让太阳都显得失色。伴随着穿破云层的刺耳嚎叫,往日仙门此刻竟宛若阿鼻地狱。
商粲面色如常地眨了眨眼,火焰便听话地变小然后消失了,独留灼烧过后的妖物尸体和一地焦黑。
不过瞬息,妖潮已被天火灭去大半。
她左右扫了一眼,她控制的不错,没有伤到妖潮以外的修士,只是天外天地貌难免受损,原本山清水秀的仙门洞府此时看起来颇有点凄惨。
“走了。”
商粲说着往台下斜斜瞥去一眼,挽韶叹着气从一众还没能从方才的雷霆一击中反应过来的修士中走出来上了擂台,表情十分复杂,却还是没有说什么,只沉默地站到了商粲身边。
……回碧落黄泉之后再好好向挽韶道歉吧,来这一趟真是太亏了,什么都没捞着不说,还惹了一身脏。
到现在连跑路都搞的这么兴师动众的,也不知道跑不跑得了。
还没转过身,商粲就已经听到了无忧出鞘的声音,她轻叹一声,缓缓转过脚跟。
没有呵斥,没有剑芒,只有漂亮到不似凡人的女子站在那里,安安静静地看过来——手里握着剑。
这场景真是熟悉的要命,只是如今立场不同往日,再开口时又是陌生。
“云中君不想放我走呀。”
商粲好整以暇地勾起唇角,声音温和如春风拂面,云端却如临大敌般绷紧了手臂。
“粲者。”
清冷的声音中难得掺了些犹豫,云端直直望着她,眼中是商粲都看不分明的复杂情感。
“……你是粲者。”
“是我。”
没有多费口舌,商粲干脆地点头应了,歪了歪头。
“但是如果我说——这些日子以来在烟阳搞事、和带了这么多妖兽来攻打天外天的那个粲者是假的,你会信吗?”
“……”
似是回想起了二人前往烟阳郊外的那个夜晚,云端眸光微动,绷紧的肩膀稍稍松了。
电光火石之间,云端的面前就猛地升起火焰,她泠然提剑挥去,那火焰就轻飘飘地系数散开,应是只做个障眼法,毫无杀伤力。
而商粲和挽韶却已经借着这个时机御风而起,火焰在商粲的背后组成金色的火翼,她从半空中遥遥望来一眼,无声地动了动唇。
【珍重】
随即商粲就不再回头,眨眼间就消失在天际。
云端静了一瞬,冷着脸御剑追了上去,紧随其后的是玉山君楚铭。
余下的修士们面面相觑,竟不知是该先为劫后余生庆幸还是该先去奔走相告:
“碧落黄泉袭击天外天,粲者现身,证据确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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