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阳山人对张绿衣并不是特别熟悉,但他此刻依然能感受到她周身的悲伤。
“你师傅的意思,我也没没法,这路费你若实在不想出,那就让太子爷出吧。”梦阳山人意识到张绿衣的怒火了,但他答应了自己的师兄,此刻只能厚颜无耻了。
张绿衣扫了梦阳山人一眼,对盈袖说:去,给师叔取一千两银子来。”
“倒也不用这么多,五百两,五百两就足够了。”梦阳山人听到这句话,笑盈盈的起身对张绿衣说道。
“就取一千两。”张绿衣看着盈袖,坚定的说道,盈袖应声出门取银子去了。
“不用,这也太多了些。”梦阳山人此刻脸上虽堆着笑,内心却极端害怕,他师兄的这些徒弟没一个是好对付的,这钱他怕是轻易拿不走。
“师叔可知道师傅为何要这样做?”张绿衣缓缓说道。
梦阳山人此刻有些犹豫,却还是开了口:“小十六出徒的时候,想要《不疑策论》,你师傅不想给,他死缠烂打,你师傅说,这竹简他肯定是拿不走的,但他可以随便提其他任何一个要求,小十六当时看《不疑策论》的竹简定是拿不到了,就答应了,但他说他那个时候不知道要什么,等想好了,会命人回来要的。你被封太子妃的时候,小十六的人也到凤阳了,你师傅也没办法,我也是因为这个才来京师的。”梦阳山人有些无奈的说道。
张绿衣手中的这本《不疑策论》竹简,是天下最有名气的书,传闻说里面有安身立命得天下的本事,这书的名气可能比太白山人这一派的名气还要大些,历来都是由派中最德高望重的人传给自己最钟爱的徒弟的。
“十六师兄想要《不疑策论》,我给他就是了,师傅自命不凡,是因为手边没其他合适的书了,才把这一本给我的,我受之有愧,给十六师兄也无妨。”张绿衣说着话,梦阳山人直摆手说:“使不得,使不得,这可使不得。”
“刚好今日师叔来,就给十六师兄拿过去吧。”说着话,张绿衣起身要去后殿拿书,梦阳山人见势不好,马上说:“这路费着人送到客栈去就好了,我先走一步了哈。”说着话,一溜烟儿的就跑了。
此时盈袖刚好端着一千两银子从回廊出过来,梦阳山人看了一眼那白花花的银子,摇了摇头,一脸唏嘘的加快了向外走的脚步。
“这?这人呢?这银子怎么办?”盈袖没有看到跑出去的梦阳山人,一进来发现人没了,很是疑惑的问道。
“怎么拿来的,怎么拿回去就好了。”张绿衣说完话,走到堂中的书架上,打开一个红木盒子,拿出了一册竹简。
盈袖轻轻的把银子放到了案几上,玉枕则刚好进来问午膳摆在哪,刚踏进来,就看到了那册名气颇大的竹简。
“娘娘,您拿《不疑策论》干什么?”盈袖问道。
“好久没看了。”张绿衣回道。
“这竹简,您怕是都能倒背如流了。”盈袖下意识的说道。
“是啊,能倒背如流了,可还是救不了想救的人。”张绿衣忧心的说。玉枕是昨日晚间才察觉出不夺来的,她同盈袖每晚伺候张绿衣歇息,都是在她熟睡后,才离开,但昨夜玉枕起夜路过张绿衣的房间,才发现,她根本没有睡,一个人在昏暗的灯光下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她多少有些心疼,开口问道:“娘娘,午膳您想在哪吃呢?”
张绿衣把《不疑策论》放回盒子里说:“殿下,还没回来吗?”
“着人去问过了,说是同江都公主一起跟着陛下去内殿议事了,应该就在宫里吃午膳了,传话的小厮说,殿下让您先用午膳,不用等他。”玉枕把今日朱高炽派回来的小厮的话,转述了一遍。
“和江都公主一起?”张绿衣疑惑道,又开口道:“我也不饿,还是等殿下回来吧。”自从耿飞絮被抓的消息传来,她的食欲救愈发的不好了,一日吃不了多少,玉枕和盈袖其实都挺着急的。
“娘娘,要不先用一碗百合粥吧,膳房做的很是清淡可口,您定是爱吃的。”玉枕笑盈盈的说。
“是啊,娘娘,先垫垫。”盈袖也附和道。
张绿衣知道这两个丫头是担心自己,只得勉强的点了点头。她三天三夜都没怎么合过眼了,满心、满脑都是忧思,这百合粥做的在好吃,她也很难下咽,如今的她,连茶水都不怎么喝了,盈袖哄了又哄,张绿衣也没吃几口。
快到黄昏的时候,朱高炽一脸疲惫的回来了,张绿衣帮他脱外袍的时候,他边喝热茶边说:“快让膳房做些吃的来。”
“殿下可用午膳了?”此时张绿衣心里有一堆问题要问,却只得顺着朱高炽的话往下说。
“哎,可别提了,父皇有多恨建文帝,你也是知道的,这耿家跟建文帝的关系有亲密,自然是要发火的,哪个敢提用膳的事。”朱高炽叹气道。
“耿家?都处置了?”张绿衣小心翼翼的问道。
“嗯,江都公主降为郡主了,其余的人,下狱的下狱,流放的流放,挨板子的挨板子,这事算是过去了。”朱高炽一连喝了好几盏热茶,才算缓过劲儿来。
“流放?还有挨板子的?”张绿衣反问道。
“是啊,最冤枉的应该是耿小姐了,人都不在京师,也没见过建文帝,本来江都公主力保,父皇都要从轻发落了,不知道那个何先生同这位耿小姐有什么仇,非说按律法,应与兄嫂同罪,硬逼着父皇罚了这耿小姐五十大板。”朱高炽摇着头说道。
“你都没有求情吗?”此刻的张绿衣已经处在崩溃的边缘了,这句话的语气和声调,立时把朱高炽吓到了。
朱高炽缓缓放下手中还未喝完的茶说:“你不是不让我过问吗?”
他的话音未落,只见守门的侍卫进来说道:“回殿下、娘娘,门外有一个自称是何先生家家丁的人说,耿家小姐已经被打了三十大板,怕是要撑不住了。”
张绿衣闻言,转身就冲出了门。朱高炽和一屋子的婢女、侍卫都傻眼了,好一会儿才追出去。
如此慌张的张绿衣,朱高炽第一次见。
“娘娘,您不能进,里面正在行邢。”刑部的侍卫见来人是新晋太子妃,是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
此时刚刚被贬的江都郡主,刑部尚书,并一些观邢的小官同汉王和何景明都在,张绿衣看都没有看这些人一眼,径直把行邢的狱卒拉开,将耿飞絮从凳子上抱到了自己怀里,一旁所有的人,包括紧跟在张绿衣身后进来的朱高炽都傻了眼。
“绿衣。”此刻耿飞絮的身体已经血肉模糊了,语气软的可怕。
“我该早点来的,我不该不管你的,你进京的时候,我就该把你接到我身边的。”张绿衣此刻的早已泪流满面,这个世界上,她在乎的人只剩耿飞絮一个了。
“你不该来的,这样。。这样很好,杨柳她不是故意的,你不要怪她。”耿飞絮虚弱无力的说道,整个人都轻飘飘的,仿佛一阵风就能把她吹散。
“我不会怪她的,你怎么样?你撑住,我认识很好、很好的大夫,我带你去看,会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此刻的张绿衣整个人慌的不行,眼睛里全是恐惧,她想把耿飞絮抱起来,却又害怕碰到她的伤口,一直手臂在耿飞絮身上晃来晃去,不知道该怎么办。
耿飞絮缓缓抬起自己的手,把张绿衣晃动的手臂握住,放在了自己怀里,轻声说:“我以为,我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临死之前能在见到你,我很开心。”
“不会的,你不会死的,我不会让你死的。”张绿衣含着泪说。
“绿衣,我知道,你很难,非常难,我帮不上忙,总给你添乱,对不起。”耿飞絮的气息越来越弱,张绿衣摇着头说:“不,不,飞絮,你不要死,你不要离开我,求你了,求你了。”
如此慌张、凌乱、口不择言的张绿衣,让朱高炽、何景明以及在场的所有人都惊到了,一个面对数十万大军都不曾流下一滴眼泪的人,如今害怕、慌张的像一个小孩子,这巨大的变化,让所有都很是不解。
“来世,我们都不要生在官宦人家,我们还做朋友,好吗?”耿飞絮虚弱的想要握紧张绿衣的手,却一丝力气都没有,缓缓的闭上眼睛,没了气息。
感受着握住自己的手慢慢的滑落,张绿衣的眼泪跟着一起流了下来,没有呻吟,周遭都很安静,没人知道张绿衣同耿飞絮的关系,但所有人都能感受到张绿衣的悲伤,那种巨大的、铺天盖地的向他们袭来的悲伤。
张绿衣很是艰难的把耿飞絮抱了起来,还没站好就踉跄了一步,朱高炽同何景明都下意识的想要去扶,却又都收回了手。
一步、两步,张绿衣倒了下去。
十年前,洪武二十六年。
明太祖朱元璋建在,朱棣还是燕王,那一年的张绿衣十二岁,在及笄礼上,短暂的同何景明说过一句话,不过那时她全然不认识眼前的这个人。
何景明那一年,已经从太白山人处出徒三年,表面上是一个游历江湖的闲散人,实则在为明太祖朱元璋做事。
及笄礼上,张绿衣的蠢笨让何景明过目难忘,及笄礼的衣服被她穿的七扭八位不说,连一个普通的木钗都戴不对,以至于,在三年后,太祖要给燕王世子选世子妃的时候,何景明一下子就想到了张绿衣。但此刻的张绿衣就是一个爹不疼、娘不爱的蠢笨少女。
张绿衣的父亲张麟是个很小的副指挥,母亲去世的很早,继母对她完全不上心,祖母到很是疼她,但祖母大多数时候住在叔叔家,很少能照顾到她。
张绿衣就是这样无拘无束的长大的,她的衣服很少,首饰更是一件都没有,及笄礼时排在眼前的那根细木头是什么,她都不知道。
很小的时候,祖母教她识字、读书,但祖母一走,就没人管她了,后来是因为祖母会时时派人来查问她的功课,爹爹才不得已每日教她读书的。但其他关于大家闺秀的礼仪、手艺,她一样都没碰过。
行及笄礼之前,继母扔给她一堆针线,让她自己秀个荷包,那个时候她都不知道荷包是什么,问了一圈府里的人,大家不告诉她不说,还用一种极其奇怪的眼神看着她,后来是继母实在看不下去了,给了她一个荷包,让她照着样子秀,她哪里会秀,乱七八糟得逢了一个,把自己的手扎的都是针眼不说,在及笄礼那天,还让前来观礼的人好生笑话了一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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