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家宅院厅堂。
方洛坐在圈椅中,津津有味地看着方小午讲着刚刚发生在誉王府门口的故事,那悠闲自得的神情好像这故事与他毫无关系一样。
方夫人听后,愁眉深锁,连连叹息:“这可怎么是好啊,咱们会不会得罪了誉王府……”
方老爷转了转手中的瓷杯,面沉如水,不发一言。
方洛将一颗果子丢入口中,充耳不闻。
方夫人见方洛不知愁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白了他一眼:“你这个不长心的,放着好好的一桩婚事不知道珍惜,要不是你耽搁了时间,事情能成这样吗?”
方洛一听这话,腾地站起身,不服道:“阿娘,您怎么就看不明白呢?誉王爷今非昔比了,现在坐天下的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哥哥,人家亲王的架子大着呢。他那狗屁儿子明摆着看不起咱们,既是如此,我们为何还非要死乞白赖地和他家结亲!”
方洛冲方小午扬了扬下巴,方小午机灵,赶紧道:“夫人,您是没见那世子的狂傲样,他当众说咱们是为了巴结王府才结的亲,哪有这样说话的?小爷要是娶了郡主,能有好日子过吗?”
方洛称赏地点点头,复又坐下,又将一颗果子丢入口中。
一直沉默的方老爷终于开了口:“誉王世子是皇亲贵胄,身份尊贵,但我方家也是名门望族、书香世家,岂能容他当众羞辱,他想来跟我这儿仗势欺人,没门!我方氏一族不能让人欺负。这门亲毁就毁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就不信凭我方家这份家业,还为儿子寻不得好亲!”
“老爷,阿洛让誉王爷当众难堪,誉王他能善罢甘休吗?万一……”方夫人一脸担忧。
方老爷哼笑一声:“没有万一,既然是当众就不用怕,这件事很快就会传遍整个京都,咱们一家人安全返回川蜀倒罢,如果一旦出点差错,那他誉王第一个脱不了干系。誉王是聪明人,他不会做蠢事。”
方洛第一次认为这个便宜老爹是有骨气的,心里刚舒服两分钟,就被方小午这个哪壶不开提哪壶的货色,又给搞得不愉悦了。
“小爷,您那个考试?”
“这个会试嘛……嗨,砸了!没戏!”方洛挠挠头。
“意料之中。”方老爷不悲不喜道,“也好,衍儿命该如此。”
方洛难看地笑了笑,向门口挪了挪脚,趁人不备,一溜烟儿跑出了正厅,
回到自己房中将门一关,翻出话本,倒头看起来。
大儿子受伤不醒,小儿子婚事又作罢,方老爷自知再留在京都也无必要,便吩咐下人准备收拾行李,几日后起程回老家。
翰林院小室中。
“蒋大人,您看这件事……”容福将身子向前倾了倾,一脸笑容地看着主考官蒋进。
身为太子太傅的礼部尚书蒋进点点头,笑道:“小公公来意我已知晓,请转告太子殿下,请他放心,此事我一定办妥。”
容福直起身,拂尘一甩,笑嘻嘻道:“蒋大人办事殿下自然是放心的,那咱家就先行一步,回东宫回话了?”
蒋进拱拱手:“小公公慢走。”
蒋进望着容福离去的身影,捋了捋他的山羊须,暗想:太子为人低调谨慎,分外之事从不多言,今日此举……,奇了,怪了……
阅卷室中。
“写的什么东西!狗屁不如!”
翰林院大学士徐芳将一张试卷丢在地上,怒道:“你们来瞧瞧,这都写了些什么?经诗子集,圣贤道理统统没有,全是些利益得失,权衡之术,真不知道这小子是怎么一路考上来的!当地官员收受过他多少好处!”
“子裕,为何发如此大的脾气?”蒋进负手踱进阅卷室,见一张试卷孤零零躺在地上,顺手拾了起来。
“蒋大人……”
徐芳站起身,拱了拱手,气不顺道:“大人,如今的地方官员太嚣张了,徇私舞弊,罔顾国法!您看看,就写出这样拙劣文章的人,也能一路考上京都来?”
“哦?能让徐学士如此气愤之作我倒要好好看看。”
蒋进抖开试卷,低头一看卷首署名处,“川蜀举人,方衍,表字润泽。”
徐芳见蒋进盯着卷子半晌无语,认定蒋进必是同意自己意见,点着卷子道:“真乃下下下之卷!”
众人齐刷刷盯着蒋进的脸,待他表态,却听得这位蒋大人大喝一声:
“好,好文章!此文当列前三!”
“什么?蒋大人,下官没听错吧?”徐芳向前一步走,伸头去看蒋进手中之卷是否与自己刚才所看之卷一致。
众阅卷官目瞪口呆,这两段评价,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反差太大,他们围过去,都想目睹下这篇奇文。
蒋进把卷子递给身边的吕学士,拿出主考官架式,对徐芳呵呵一笑道:“子裕,并非循规蹈矩的文章才是上乘之作,我们为国选才,应不拘一格,只要切中时务,且解决得当,语句间有警醒世人之妙语,就可收入殿试名单。”
蒋进平日里教习太子学业,乃东宫之阵营,而这徐芳则是投在大昭国另一大势力集团蔡氏门下。
蒋进虽官职高于徐芳,但徐芳背后靠山乃是当朝首辅,故也不惧蒋进,此番听蒋进如此说话,心中不服,淡淡一笑道:“如此拙词劣句,胡言乱语的道理,竟能入了蒋大人之眼?蒋大人什么时候开始不奉圣人遗训,反而钻研起这些闻所未闻的奇谈?大人有教习太子之重任,凡事可要慎之又慎啊!”
蒋进最见不得徐芳倚仗蔡氏嚣张,甩了个冷眼,似笑非笑道:“世间万物之学,经世致用之道,你未闻并非是不好。有些深邃之绝学正是少有人能理解,才愈发显得珍贵。正所谓‘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
常言道,文人相轻,此时正是应景。
徐芳怒目而视,气愤不已,哼道:“蒋大人,此话是什么意思?是说下官不是伯乐,识不得千里马?蒋大人如此维护这举子,实在令人费解,莫不是也和那些地方官一样假公济私、贪墨受贿了?”
蒋进一听,火冒三丈,怒道:“徐芳!你欺人太甚!我对你一忍再忍,你竟变本加厉,用恶毒之语诬蔑本官!你对上官如此大不敬,我定要上疏圣上!”
众阅卷官见他二人口水横飞,骂声一片,心中纷纷打起小算盘。
他们向左看了看蒋进,心中暗道:能在东宫执事,将来前途必是一片光明,无论出身高低贵贱,只要能搭上太子这驾快车,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他们转头向右看了看徐芳,心内分析:徐芳是蔡岂仁得意门生,蔡岂仁,内阁首辅,位高权重,皇后又为其亲妹,得罪了他,乌纱帽不保是小,小命不保也极有可能。
就在蒋、徐二人对骂声中,众人已对两股势力进行了一番权衡,最终得出一条结论——和稀泥!
吕学士被众人用目光送至前排,他看了看手中那不该接过的试卷,心一横,大步跨入战斗圈,站在两人中间,忍着扑面的口水、背后的热风,微笑道:“二位大人,大人……”
蒋进从吕学士左肩伸出憋得发紫的脸叫嚷,徐芳从吕学士右肩探出气得发绿的面吼叫,全然没有把吕学士当做一回事的。
“二位大人!停下!”
吕学士被他二人东拉西扯十分难受,终于受不住高喝一声。
蒋进一停,徐芳一顿。
“二位大人,这是何必?我等在此为国选才,皆奉圣上旨意,全无私心,如有所见分歧,协商处理便好,千万别闹出大动静来。”
吕学士眼神瞟了瞟门外,朝天拱了拱手,以示提醒。
蒋、徐二人听得此语,顿时收了气焰,对刚才举动后怕,皇帝耳目遍布,谁知刚才那一番言语互攻会不会落入那些见缝插针的眼睛里。
吕学士见二人无语,舒了口气,道:“选出贤能为我等职责所在,咱们还是回归正题,千万别耽误了春闱选士。”
“前三!”
“不录!”
“前三!!!”
“不录!!!”
问题仍未解决。
吕学士压了压手,呵呵笑道:“二位大人,依下官所见,此篇文章虽是行文随性肆意了些,文笔也谈不上气势恢宏,但好在立意新异,分析独道,且其中不乏有些启发世人的语句。
“下官提议,不点前三,也别弃之,只录入贡生。陛下英明,自会在殿试中考出这举子是不是栋梁之材,堪不堪大任!”
蒋、徐二人心里明镜,知道这些人的想法是两不得罪,平安度日,指望他们评判高低,想都不用想。
二人不想把事情闹大,遂对望一眼,各后退一步,默认了吕学士的意见。
方家宅院。
“什么?出贡了?”方洛一口茶水没咽下,喷了出来。
方家正厅内,众人看着前来报喜的小厮一阵懵圈。
“恭喜方老爷,方夫人,大公子考中贡生了,再等过了殿试,那就是进士,金榜题名,光耀门楣哪!”报喜小厮嘴甜如蜜。
这样的结果太出乎意料了,众人纷纷看向方洛,个个满面狐疑。
方洛更是不解,明明写到最后,连自己都不知道写了些什么,怎么就能入了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