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所有声音悉数消失,只剩方彦苍白的脸庞,他漆黑的眼里倒映着跳动的灼灼火光,没有血色的嘴唇轻轻开合,无声地吐出两个字:
“昱哥。”
周昱猝然睁开双眼。
他还没有从梦魇中缓过来,额角全是冷汗,呼吸急促地抬头一看,就见方彦站在他面前,好像被吓了一跳,神情是半分不作伪的担忧。
“昱哥,你怎么了?”
这个称呼成功勾起周昱的回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哑声道:“我没事,做了个噩梦。”
方彦蹙眉:“我去给你倒杯水压压惊。”
周昱伸手把他揽过来:“不用,先给我抱抱。”
方彦猝不及防被他一揽,险些没站稳跌坐在他的大腿上,再抬头脸已经泛了红:“……哦。”
周昱的手臂紧紧地环住他纤瘦的腰肢,贴着温热的身体调整好呼吸,才终于松手。
这不是冰冷得没有温度的噩梦,而是活生生暖乎乎的真人。
方彦犹豫了一下,还是抬起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好啦,没事啦。”
怎么会做这种梦?
周昱看着方彦带着腼腆红晕的脸,顿时觉得荒谬好笑。
上辈子的那一天,方彦为了周父通宵忙到第二天中午,周昱出事那会儿肯定在家里休息,怎么可能开车来撞他。
“走吧,准备下山。”周昱起身。
雨已经停了,挂满雨水的树枝擦过车身,方彦在噼里啪啦的声音里对周昱说:“明天我们就回家了,我有点舍不得走。”
“我也是,”周昱笑道,“等以后有时间了,我们就天天出门旅游,就我们俩,最多带条狗,唔,那就得自驾游,把山山水水都走一遍。”
方彦听得很是神往:“真好。”
车在山路间平稳地驶过,突然咯噔一下,整个车身都晃了晃。路上有一条不明显的裂缝,被水洼盖住,常人肉眼看不清,然而沉重的车轮碾过,就清晰地感受到了震动。
树林一阵骚动,几只灰仆仆的鸟雀骤然振翅飞天,盘旋在天空鸣叫,松鼠和花蛇慌不择路地逃窜到前方公路上。
“不对劲。”周昱立即提速,然而已经晚了。
车底传来古怪沉闷的咯吱声,车身猛的一歪,随即随着塌方的路沿翻落悬崖!
他们竟然遇上了山路塌方。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滚下悬崖不过瞬息之间,幸好这处悬崖不算太高,崖底是一条浅浅的小溪,变形的车身砸在溪边的那一刻,周昱和方彦都被震晕过去。
周昱的意识沉入一片黑暗,却并不安稳,头部隐隐作痛。
不知过了多久,他在颠簸中慢慢苏醒,意识归位时,呕吐欲先一步出现,他在头晕目眩中艰难地睁开眼。
入眼是贴的极近的棕褐色皮毛,散发出一股奇怪的骚臭味,周昱忍住强烈的呕吐欲抬头一看,他竟然趴在一只叫不出名字的动物背上。
这动物长得像马又像驴,从小待在城市的周昱当然认不出,这其实是头骡子。
山路不平坦,骡子起起落落间顶着周昱的腹部,难受得让人快要又晕过去了。
周昱牙关紧咬,逼着自己保持清醒,他用尽全力仰起脖子向四周一看,并没有方彦的身影,那么——
方彦在哪儿?
周昱的心里顿时像塞了冰渣一样,恐慌从大脑注入四肢,像是凭空打了一管兴奋剂,他骤然有了挣扎的力气。
他这一动,吸引来了牵着骡子的人的注意。
那人绕到周昱的头这边,动作夸张地弯腰瞧他:“你醒啦!”
骡子被缰绳一拽,停住脚步。
周昱挣扎着坐起来,大部□□体压在骡子身上借力,骡子竟然也不生气,温顺地任由他扑腾。
这次周昱终于看清楚,牵骡子的人竟然是个少女,她身上套着不合身的旧衣服,破洞的地方用乱七八糟的针脚缝了碎花布,头发被一根塑料绳扎着,中间歪歪斜斜地插着朵花,花枝挂着头发伸出去老长。
少女和他对视片刻,突然叽叽咕咕地笑起来,边笑边唱着歌蹦蹦跳跳地跑开。
周昱嗓音嘶哑地道:“谢谢,是你救了我吗?”
少女回头,用力地点头:“对呀。”
她说的是方言,但听起来不太难懂。
“你有没有在救我的地方看到另一个人?”周昱急切道,“是个男人,比我矮半个头,皮肤很白,坐在副驾驶。”
“没有,只有你一个,”少女挠头想了想,“但是车门是打开的,为了把你扒拉出来,我废了老大的劲呢。”
那么方彦可能比他先醒,不知道什么原因不在原地,回来看见周昱不见了一定很着急。
周昱挣扎着要翻下马:“我得回去找他。”
“为什么?快到我家了,你不能走,是我把你捡回来的,我要给你治脑袋!”少女“啪”一巴掌把他按住,没想到她看起来个子娇小,力气却很大。
周昱脑子里嗡嗡闹,暂时不和她较劲。
天色已经偏暗,不知道走了多远。少女不听周昱的请求,执拗地要把他带进村里。没有少女带路,周昱也找不到回去的路。
“我不能把他一个人留在那里过夜,山里这么危险,他还刚出了车祸。”周昱试图跟她讲道理。
“放心吧,那儿旁边就有个村子。”少女道。
“可是他不一定能找到!”激动间,周昱被包里一块硬邦邦的东西硌了一下,他摸出来一看,是手机。
虽然屏幕碎成蛛网状,但还能用,在这山里竟然也有信号。
周昱打开一看,就看见方彦发过来的消息:
【昱哥你在哪儿?你被人救了吗?我在小溪对岸的红旗村,收到请回复,我很担心你。】
他骤然松了口气。
【我被一个小姑娘救了,你有没有受伤?】
那边回复得很快。
【我没有,你怎么样了?你在哪儿?我能借到车,马上过来找你。】
周昱问少女:“我们现在要去哪儿?”
“薛家村。”
联系上方彦,周昱紧绷的神经这才放松下来,他突然觉得额头有点痒,一摸一手半干涸的血迹,不由得愣了一下。
少女牵着骡子继续往前走,见状得意洋洋地道:“看吧,你脑袋坏了,再不治就要死了。”
话音未落,骡子拐过一个旮旯,一小片红色花田出现在眼前,田埂前站着两个中年男人。
见到来人是少女,男人本来只瞥了一眼就收回目光,却在看到骡背上狼狈的周昱时突然目露凶光。
一个男人直接上前搡了少女一把:“蠢货,你带了个什么人回来!”
少女不敢反抗,唯唯诺诺地道:“他出车祸了,我把他救出来。”她好像很害怕的样子,手不停地绞着缰绳。
周昱出声道:“两位大哥别误会,我不是坏人,我是来百濮旅游的游客,因为山路塌方,我的车翻下悬崖,是这个妹妹救了我。”
男人面色稍缓,粗声粗气地道:“哦,原来是这样,我们村住在乡旮旯里,难免对外人比较防备,而且这丫头脑子不太灵光,我也是怕她出事。”
另一个男人站着没说话,带着审视的目光紧紧黏在周昱身上,让人感觉好像是在被阴郁的毒蛇舔舐。
周昱撑着头晕客客气气地道了谢,无意间瞥了一眼男人身后的花田。
花色鲜红,茎身修长,总觉得有点眼熟,但周昱一时半会儿也不能从一团浆糊的脑子里挖出什么有用的东西。
察觉到周昱的目光,男人上前一步不动声色地挡住了他的视线。
进村以后,周昱被带进了一间破破烂烂的屋子,少女从随身小包里掏出几株蔫巴巴的草叶,磨成泥要给周昱敷上。
“这是什么?”周昱不太信任这团奇奇怪怪绿泥。
少女怒道:“药!”
“……谢谢,”周昱接过药泥,“我自己来吧。”
药泥有一股清新的草木泥土香,闻起来倒是无害,敷上伤口后,先是有火辣辣的刺痛,很快就被清凉的感觉覆盖。
大概是民间土方子,确实管用。
周昱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少女:“你有没有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
少女抽了抽鼻子:“什么味道?”
“说不上来,闻起来有点恶心,一进你们村子就闻到了。是不是有什么东西烧着火了?”
少女不擅长掩饰表情,闻言一僵,干巴巴地说:“啊,那个,可能是有人在烧麦秸秆。”
如果有个稍微懂点农事的人站在这儿,轻而易举就能揭破少女的谎话。
农村烧麦秸秆一般是在阳历八九月,现在根本不是时候。况且秸秆焚烧早已经被下了禁令,烧的时候烟雾大,一抓一个准,而违法是要罚钱的。
但就算周昱不懂这些东西,也能看出少女的不对劲。
“是有什么不能说的吗?”周昱平静地问。
他脑海中却忽然浮现出之前在花田里看到的红花,以及村民防备的态度。
记忆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若隐若现,他忍着头疼思索,脑浆都快搅成一锅粥。
少女尖叫:“都说了是烧麦秸秆,你怎么就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