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间,喉腹之间,尽是一股血腥味儿。
见他又咳出血,宫人登即乱做了一团,三余面上更是煞白一片,忙不迭过来扶住他。
“皇上,要不咱们早朝不去了,太医马上就来了……”
臂弯一沉,三余小心翼翼地将他搀扶住。男子垂眸,看着帕子上那触目惊心的血迹,轻轻一摆手。
“去取些药来。”
今日早朝,要商议的可是两件要紧事。
米蚩蠢蠢欲动,今天柳奚要与群臣商议,该如何应对米蚩的挑衅。是和,或是战。若是战,又该派谁去战。
以及明天鉴余孽一事。
这两件事,一件比一件要紧,若是稍稍耽误了些,那后果可是不堪设想。
他执意要去上早朝。
周围宫人也没法儿,哭也哭了,跪也跪了,却还是拗不过他。三余捧来药粥,柳奚面不改色地喝下,一群人刚一走,明微微终于醒了。
她睡得极沉,一醒来,柳奚已不见了踪迹。
她知道此时正是早朝的时间,便不甚在意地让阿采进来帮她梳洗。
少女坐在菱镜前,青丝如瀑般披散着,阿采执着梳子,却是欲言又止。
“怎么了?”
透过菱镜,明微微看出了这小丫头的心事。
“娘娘,”
几番思量,她终于忍不住了,抿了抿唇,道,“方才……皇上又咳出血了。”
明微微一怔。
“又咳出血了?”
怎么会突然咳血了呢?明微微不解,昨天晚上,柳奚的精神还是挺好的啊。
“娘娘,”阿采一下丢了梳子,小心翼翼地看着她,“今天一早,皇上原是精神大好,正欲去上早朝,走出殿时又突然折回到了您的床边。奴婢在一边备水,没有注意到那头的动静。只是皇上刚从房里出来,面色就变了,像是一下子换了一个人似的,奴婢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方才,阿采,长安长宁,都不在屋内。
闻言,明微微怔了怔,下一刻,右眼皮忽然一跳。
似乎预感到什么不好的事,少女忙一垂眼,将袖子往上卷了卷。
“守宫砂。”
她喃喃。
阿采一愣,“主子,您说什么?”
“没、没什么。”
明微微匆匆将袖子放下去,一颗心仍跳动得飞快。
见她手腕上那枚玲珑而醒目的守宫砂时,阿采亦是顿了顿。
完了,皇上不会看见主子手腕上的守宫砂了吧……
小宫娥眼前一黑,还未开口安慰主子呢,长安突然慌慌张张地跑进来。
“娘娘!娘娘,大事不好了!皇上方才在朝上晕倒了——”
明微微面色一变。
整个皇宫,又乱成了一团。
太医一下子拥在鹤鸣殿门口,又是喂药又是扎.针,却不见柳奚的眉头动一下。太后急了,红着眼让人去请灵山寺上的人,被贬为叶美人的叶君月更是站在太后身边,哭哭啼啼得不成样子。
他们从未见过柳奚病得这般重。
方才在朝堂上,他几乎是毫无征兆地倒了下去,如今更是药石无医,折腾了好半天却不见柳奚醒来。
他就那般毫无生气地平躺在床榻上,身体僵硬,手脚冰冷,像是一个假人。
柳吴进了宫。
远远地,明微微看见一群和尚、道士在往鹤鸣殿那边赶,楚太后真是求神问佛,想尽了一切办法。黄昏之际,柳奚终于转醒。
一开口,却是要去采澜宫。
众人拦着,他眉头蹙得愈发厉害。都怕再将他惹出点什么问题来,太后一挥手,那软轿便施施然抬进了采澜殿。
柳吴跟在他后面。
少年和尚,穿着一身粗布衣裳,却是两袖清清如云。见了明微微,柳吴面色一顿,似乎有话要同她讲。
周围许多双眼睛,他只能强忍住刚到嘴边的话,十分复杂地看了少女一眼。
就是这一眼,让她生出许多不好的预感来。
有人说,皇上怕是要驾崩了。
他来见皇后娘娘,这是最后一面。
软轿停落,轿辇上的柳奚终于抬了抬沉甸甸的眼皮。他穿着一身雪色的衫,外头披了一件青色的大氅,衣袖处,正用金缕线绣了两只白鹤。
他坐在软轿里,歪了歪头,望向她。
一瞬间,让明微微想起,与他初见那日。
青衫,雪氅,白鹤。
水光,日影晃荡,落在他平静的面容上。
他开口,声音有些哑,“微微。”
这一声,却是有气无力,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来的一样。说完这两个字后,柳奚又停了下来,坐在轿子里,竟开始喘.息。
他像是忍着什么痛,极为痛苦。
少女站在原地,扬着头,看他。
薄薄的云影落在他身上,柳奚抬了抬手,让人扶他起来。
三余一顿,却还是规矩地将他从轿子上扶了下来。
“主子,您慢些走……”
这一句,三余几乎要哭出声来。柳奚慢慢落在地上,身形有些不稳,寒风刮过,吹鼓他的衣袍,带动了他额前的碎发。
吹乱了他纷杂的眸光。
柳奚的眼睛很好看,一双桃花眼,不知勾去了多少女郎的魂魄。
就连他如今面色苍白,可那双眼中,仍然流动着光彩。
光芒清浅,带着些许眷恋,落在身前少女的面容之上。仔细一打量,那眸光中,竟还带着几分不舍。
“微微。”
他又唤了一声,“我好冷。”
迎着寒风,柳奚一步一步,朝着她走来。
明微微站在原地,没有动,静静地看着那人一身雪衣,从冰天雪地之中缓缓而来。他极白,那衣裳极白,面色也是极白,像是从雪中来,又将最终回归于这一片白茫茫天地。
三余扶着他,终于走到少女面前。
男子垂下眼,冷风游动,又吹鼓他的衣袖。下一声,腰间环佩、流苏穗子轻轻晃动,扣在弯刀之上。
一片琅琅。
“微微,”他一低声,小心翼翼道,“我好冷,你……可以抱我一下吗?”
明微微一怔,那一声,又低又闷,竟像是哀求。
他的身子很冰,很僵硬。
少女伸出手去,男子终于笑了。雪影落入他双眸之中,一晃动,便是泠泠的雪珠。
柳奚垂下头,声音落在她的颈侧。
“微微,我今日,看见了你手腕上的守宫砂。”
后三个字,他又刻意压低了声音,恰恰只让他们二人听见。
“我应该是要生气的,我被骗了,还是因为楚玠,我被骗了那么久。”
他是应该生气的。
“可当我走出殿时,居然意外地没有恼火。”
他只觉得胸腔之间一股闷热的钝痛。
“直到方才醒来,我都没有生气,我甚至觉得……就算你骗了我,拿那种大事骗了我,也是我该受的。”
“我甚至……有些开心。”
“微微,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我在想,就算我如今被你骗,我也是高兴的。最起码,你在我身上费心思了,不是吗?你装作有了身孕,你开心的样子,我看了也很高兴,我醒来只想见你,你能不能骗骗我,再骗骗我——”
他一顿,忽然抬起一双眼来。
“微微,你能不能骗骗我,说……你爱我。”
她一愣,旋即瞪大了双眼。
他没有再开玩笑,反倒是说得极为认真。少女仰起脸,恰恰与他的四目相对,柳奚一双乌眸中,又盈着沉沉的雾气。
那一张脸,苍白如纸,像个玉人。
他说,微微,骗骗我,说你爱我。
他在央求。
忽然又有大风凌冽,她一个寒颤,却见柳奚的面色又变了一变。回想起方才柳吴的神色,她开始慌了。
“你……你怎么了?怎么突然说这些?”
对方静静地看着她。
这么平静的一双眼,一下子带她回到了封后大典之时。自己那一刀□□的时候,柳奚的面色,也是这般平静。
事后,他说,他以为自己要死了。
明微微打了个冷战。
“柳、柳奚……”
他的身子忽然一顿,似乎要被风吹倒。身后三余惊叫了一声,想上前扶他,又被柳奚伸手止住。
那一双眼,又望向她。
她已经说不出话来。
明微微只觉得,自己的牙关在打着颤儿。她颤抖得厉害,手指亦是紧紧攥着衣袍。
一瞬间,她的右眼皮又猛烈地跳了一跳,紧接着便是如擂的心跳声。
砰,砰,砰。
柳奚的心跳却是十分地平静。
他垂下眼,静静地等待着她。百转千回之际,明微微终于咬着唇,低低出声:
“柳奚,我……爱你。”
他扯了扯唇,竟笑了。
这笑容亦是淡淡,像一朵缓缓盛开的红莲,鲜艳,美好,耀眼。
他一直都是这般,美好而耀眼。
她的耳边,响起第一次在烟水巷起,闲人的议论之声:
“且说那折怜公主,生得如花似玉,貌美无比。自幼备受敬仰与宠爱,是一位在蜜糖罐儿里长大的公主。
“还有那将要回京的柳二公子,更是人中龙凤,昂藏七尺。年纪轻轻离了京,一个人在外历练了这么多年,修得个文武双全。去年放榜,还高中了状元……”
一个娇艳可人,一个龙章凤姿,本是佳偶天成。
柳奚再度昏睡过去的那一刹那,她终于哭出声来。
他睡了很久。
明微微亦是守了许久。
少女坐在床头,垂下眼,看着他安静乖巧的面容。她的眼下已有淡淡的乌青色,两眼也有些泛红肿,却没有人上前去劝她休息。
就连楚太后也没有来打扰她。
她们都说,皇上不行了,要准备后事了。
明微微却不听。
他很乖,她从未见柳奚这么乖巧的模样。他就躺在那儿,阖着眼,面容清俊,薄唇轻抿。
一瞬间,又让人心生出许多怜爱来。
恍惚之际,终于有人掀开珠帘,走到她身边。
“皇后娘娘。”
对方声音微哑。
她一顿,转过头,“柳吴?”
他还没有离开宫吗?
“你怎么来了?”
她的声音有些哑。
看着她红肿的双眼,少年一默,终于道:“娘娘,您可知……延命符。”
“延命符?”
“对,八年前,皇上曾在您身上,下了一张延命符。”
明微微一愣,不明白:“你这是什么意思?”
“小僧的意思是,您与皇上,八年前就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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