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奚的脸缓缓放大,那一双眼亦是靠近,让明微微看清了他眸底的微光。就在她即将要缴械投降的前一瞬,对方轻轻笑出声,低低一句:
“好。”
他虽然十分忙碌,但——
“夫人,你可真会给我找事儿呀。”
语气中没有一丝责怪之意,反而尽是淡淡的宠溺。
他同意了!
他同意建学堂、给那些孩子教书。
明微微欢喜地挽住了对方的胳膊,往他的肩膀了蹭了蹭。
她的夫君,就是无所不能的!
……
因是家大业大,再经常收到晃晃的“接济”,“柳氏学堂”一下子就创办了起来。
柳平允这三个字,在江南十分有名气,不少人将自家孩子送来求师。除此之外,他们又收留了许多流落在外的乞儿。
小艾与阿庚都是极认真的。
他们先前没读过书,更是大字不识一个,与沾星攘月相比,兄弟俩学起来要吃力许多。每当他们苦思冥想之际,小攘月就会迈着小碎步跑来。小姑娘的身子瘦小,还不到那桌子高。
小艾正攥着笔写字的时候,忽然见桌子另一边冒出一个小脑袋来。
攘月眨巴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甜腻腻地喊他:
“小艾哥哥,你有什么不会的呀?”
阿娘说了,要互帮互助,要友爱,要多多帮助小艾与阿庚做功课。
她的声音软软的,眸光更是又柔又明亮,被女孩儿这般注视着,小艾有几分赧然,不好意思地指了指书上的一行小字。
“这道题,”他挠了挠头,“我还不太懂……”
攘月这孩子,打小就聪明。
仅是看了一眼,她便弯了弯唇,一双眼更是弯得如同一对小月牙。女孩从对方手中接过了笔,一本正经地在书本上写下了一行的小字。
那字体不算是很漂亮,却是方正规矩,如她的人般那样娟丽。
“喏,”小姑娘认认真真地握着笔,眸光清浅,落在书本上,“这首诗爹爹前日上课前讲过,是《春夜喜雨》。”
她的声音细细的,真就像那雨线,一串一串的,落在一片期盼着春天的大地上。
攘月回忆着阿爹教书时的场景——男子一身广袖素屐,坐在堂上,一手握着书卷,一手垂在桌上。语气轻柔而缓慢,目光移动时,那诗句如同一颗颗跳动的珠,串成了一条珍贵的玉线。
琳琅满目,熠熠生辉。
小攘月回想着父亲教授过的内容,奶声奶气地将那首诗背诵了一遍。
春夜喜雨。
明明是冬天,少年的心里,却落下了有生以来的第一场雨。
……
既然答应了明微微,柳奚也是十分尽职尽责。两个人的小日子一下子充实、忙碌了起来。
那些孩子都是极乖的,学堂之上,皆是屏息凝神,认真地听着柳奚教课。明微微曾偷偷看过他讲课。她溜进了学堂,坐在最后一排,与那些孩子一样,仰起头。
望向堂上。
一瞬间,思绪纷飞,她似乎回到了六年之前。
第一排坐着晃晃与大皇兄,再往后一排便是二姐与三姐。灼灼与皎皎正坐在她的身前,各自捧着各自的书本,望着堂上那不沾人间烟火的男人。
明微微亦是举着书,遮挡住自己的鼻息,只露出一双眼。
偷偷望向他。
柳奚发现了她,下一句话再脱出口时,竟平白带了几分浅浅的笑意。他站起身,腰间的环佩响了一响,清脆的珠玉碰撞声,明明是那么细微,却让女子一下子坐直了身子。
同样的姿势,书本将鼻与嘴唇遮掩住,明微微望向他。
春节要到了,各家于门前心照不宣挂上了大红灯笼,那一场雪落下来的时候,柳奚正好走到明微微身侧。
他面色清平,眸光亦是没有什么波动,路过她时,忽然伸出手指,轻轻敲了敲她的桌面。
“书呢?”
他唇边噙着笑,瞧着她。
簌簌飞雪飘飘乎落下,轻轻打在窗牖上,先是轻柔的羽毛,再然后便是点点雪粒子。
如石砂般,敲在窗户上,落下一点极为轻微的响动。明微微的眼皮跳了一跳,抬起头来望向他:
“先生,我忘带了。”
雪白的衣袖拂过桌角,一只白鹤跃然于桌面上。柳奚将手中的书卷放下,递给她。
女子瞧着正摊开的书页,书页的最上方有一串小字,是柳奚的笔迹。
说也奇怪,即便是未见到他的人,只要看见对方笔下的文字,她便会忍不住心尖颤动。
轻轻的颤动,一如雪粒敲在窗牖上,微弱地几无声息。
她想起来,很久很久之前,他也曾被几个孩子追着喊先生。
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知道,当年那个怯生生站在灶台旁、小心翼翼为她端来一碗清水的小阿梨,过得还好不好。
……
这场雪停的时候,晃晃送来了一封信件。
开头第一句,见字如晤,写得十分认真。
微微也想他,也很想见到他。
信中写道,他在京城一切都好,楚玠已经带病平复了米蚩,如今米蚩已是我大堰的附属国。同样的,作为嘉奖,战功赫赫的楚玠已被群臣拜了元帅,封了万户之侯。
他还说了宫里头她那几个姊妹的事。
灼灼与甄晏生了第三个小孩,是个伶俐可爱的小姑娘,眉眼生得很像灼灼,着实令甄晏十分欢喜。
明皎皎期冀楚玠许久,终于在他再度凯旋回京时表明了心迹,却遭到了对方的婉言拒绝。楚玠同她讲,他的一颗心装满了边关,装满了为大堰抛头颅、洒热血的将士,如今已再容不下旁人。明皎皎黯然神伤,一年之后,与礼部尚书家的公子成了婚。
至于明姿雪……
看到她的近况时,微微的眸光轻轻一颤。
她还是没放下柳吴。
外头的雪又下大了,屋内燃起了香炭,温暖的雾气丝丝缥缈而上,逐渐将女子的眼眸润湿。
明微微一句一句往下读着,只见晃晃写道,他如今娶了王氏为后,让她不要挂念。
她终是没有去看一眼晃晃成婚。
读完了整封信,明微微轻轻阖上双眸。脑海中竟闪过一瞬她从未见过的画面——周围尽是喧嚣的人群,皇宫旗鼓宣天,红绸带更是铺满了整个京城。于一片注目中,少年
他有了自己挂念的姑娘。
眼中闪过一丝欣慰,她将信件小心翼翼地折好,沾星忽然跑进来,抱着她的胳膊闹着要与她玩。
那孩子爱黏她,明微微只得先将信交给阿采,让她妥善收好了。
小丫鬟规矩应了声,将信捻着,往书房走。
信件是皇上送来的,阿采自然不敢怠慢,她执着信,心中颇有些感慨。
好像上一次与皇上相见时,他还是个孩子。
做的最多的一件事便是站在采澜殿的宫墙下,仰着头,给正在爬墙的阿姊把风放哨。
如今一晃,竟这么多年过去了。
阿采迈着步子,鹅黄色的裙裾缓缓荡开。一想到皇上,她便想起了皇上身边的那人。
他们也是有许久没有见面。
女子垂下双眸,眉睫轻轻一颤,细薄的日光忽闪下来,将满地的白雪遮盖住。
太阳出来了。
小攘月从小艾那屋跑出来,甜甜地喊了声:“阿采姑姑!”
不知为什么,小姑娘的腮畔有些发红,一团粉扑扑的,颇惹人怜爱。
阿采揉了揉她的发鬟,声音中已不自觉地带了几分宠溺:“攘月功课做完了吗?”
小丫头连忙点头,一脸骄傲,“我不光把自己的功课做完了,还辅导了小艾哥哥呢!”
阿采弯了弯眸,奖赏似的夸赞她,“攘月真乖,真是个好孩子。”
攘月与沾星,都是好孩子。
一提起这两个孩子,阿采便忍不住在心中暗暗发笑——这兄妹俩,比夫人小时候可听话多了。
沾星生得像他爹,攘月像她娘,二人的性子却有些随他们的叔叔。见被夸赞了,小姑娘也眯了眯眼睛,露出一排排光洁的小白牙。
“这是什么哎?”
攘月看见了她手中的信,歪了歪小脑袋,好奇地问道。
阿采垂下眼眸,再看了一眼那信件,温声同她解释:“这是你叔叔送来的信,给夫人的。”
“叔叔?”
小姑娘愈发疑惑了。她记得,先前阿娘从同她提起过,自己有一个极好极好的叔叔。但那个“叔叔”一直存在于阿娘的言语里,攘月一次都未见过他。
“他如今在何处呢?”
如此想着,她忍不住将满腹疑问问出了声。
雪已经停了,太阳也出来了。冬天的日光总是暖意融融的,落在二人的发梢上,如同金粒在跳动。
阿采道:“你的叔叔如今在京城做官,不能来江南。”
“做官?”她眨了眨眼睛,那金粒跳入了小姑娘柔软的双眸中,“叔叔很忙吗,他为什么不来看我们呀?”
阿采点了点头,“嗯,他很忙。”
小攘月有些沮丧。
阿采不知如何同她提起皇上,先前夫人便吩咐过,不要让两个孩子知晓自己的身份。皇城太繁华,也太容易让人迷失了。那是一个无比炫丽的樊笼,笼内住了一只看上去十分温顺的野兽,稍不小心它的血盆大口,整个灵魂便会被其吃掉。
自此,便只剩下一副空荡荡的皮囊,如行尸走肉般被禁锢在那个囚笼之中。
阿采也觉得,如今他们带着两个孩子在江南定居,是一项极为正确的决定。
小攘月似乎有些不开心,瘪了瘪小嘴,见状,阿采便拍了拍小姑娘的细肩,轻声安稳她道:
“不是他不愿看你,你的叔叔一个人在京城,很忙,忙得抽不出来身。其实他还是很在乎小攘月的,你满月宴那天,他还专门跑来看你了呢。”
那也是个冬日,风有些冷,吹起少年的袖袍,他一路风尘仆仆,紧张又欢喜地站在柳府大门前。
“喏,你与哥哥的平安锁,就是你叔叔送的。”
阿采继续道,“他很惦记你,很惦记沾星,惦记你们的娘亲。这信中,还专门问起你们了呢。”
那封信,阿采是断断不敢偷看的,为了不让攘月伤心,她如是说。
果不其然,小攘月咧了咧唇,眼眸也是一亮。
一双眼,满怀希望地往那封信上看去。
其上几个字——阿姊亲启,她是认得的。
攘月忍不住道:“叔叔的字真好看。”
爹爹的字也好看。
“你的叔叔,先前在京城里,也是赫赫有名的才子。有年策论笔试,他还夺了第一名,给夫人赢了盏夜明珠回来呢!”
不等她说完,小姑娘忽然一指那封信,“咦,这是什么?”
循声垂眸,阿采终于发现了,信件背后最尾端——一个最不起眼的地方,竟落下了几个微不可查的小黑字。
与其说是墨字,不若说那是几个小黑点。无端地,阿采的心竟是一颤。那几个小字,带动着女子的眼皮也猛烈地跳了跳。
她不认得字,攘月却是认得的。
“我……很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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