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蓁蓁揉着脚,抬头看向前面的马车。
只见车后的帘子被人掀开,一个看着有些病弱之气,十五六年纪,面容俊秀,眼角带笑的男子探出头,看着她。
叶蓁蓁自己站起身,双手合十,道:“无妨,只是一时未看路,所以摔了一跤。”
男子看着叶蓁蓁灰扑扑的僧衣和一头乌黑的头。
看起来不足十岁的年纪,不像是出了家的尼姑,说是带修行的小童……也不像。
男子看了她一会儿,见她慢慢地向前走,仿佛克制自己不要一瘸一拐的样子,不由笑道:“小师父,在下姓卫,是淮州人士,如今进京是访亲的,并非歹人。如今小师父既然摔伤了,不如还是让在下送一程吧。”
叶蓁蓁停下脚步,犹疑地看了那卫姓公子一阵子,似是确定他不是歹人,这才感激道:“如此,多谢这位公子了。”
那卫姓公子放下帘子,在马车中对前面的那少年道:“暮生,扶这位姑娘上车。”
听着这称呼,叶蓁蓁足下一顿,眉间轻挑,不过还是由着那叫暮生的少年虚扶一下,上了车。
只不过,车内的人没打算让叶蓁蓁进车厢,叶蓁蓁也压根儿没想过要坐进车厢,而是坐在了暮生的旁边,身子靠着车厢,略带戒备地道了声谢。
那卫姓公子将车帘在远离叶蓁蓁那一侧的方向,卷起了一半,影影绰绰地露出了半个脸,道:“在下身染风寒,恐带累了小师父,不敢请小师父入车内,还请小师父见谅。”说着,他递出了了一个暖手炉,道,“这个还送于小师父,姑且暖和一些吧。”
叶蓁蓁顿了一下,道了声谢,便接过了那个手炉。
不大的手炉,外面套着绣青竹明月的护套,看着平平无奇,但叶蓁蓁只接在手里,就知道那是上贡的苏州织锦,而且这绣工,也绝非平常绣娘手笔。
这次,叶蓁蓁更是确定了,这个姓卫的一定就是淮州卫氏的大公子,卫乐。
卫乐又问:“请问小师父要去何处?”
叶蓁蓁道:“玉阶村。”
卫乐听说,对车夫道:“暮生,先送这个小师父去玉阶村吧。”
暮生笑道:“好,正好顺路。”
说罢,便催动马匹,不疾不徐地向前走去。
叶蓁蓁依旧是面带戒备地坐在车上,卫乐现在身体虚弱,受不得风寒,见她不打算自己说话,自己也懒怠去探究这个小丫头究竟是什么人,便放下了帘子。
虽然是一路无话,不过叶蓁蓁却在心中感叹了一番。
其实,听他称呼自己做小师父,却对暮生叫她“姑娘”,叶蓁蓁就知道,卫乐压根儿就坚信她不是大相国庵的尼姑。只不过他不在乎真假,也笃定就算自己对他不利,他也能赢罢了。
淮州卫氏乃商贾之家,不过这位卫乐的父亲却是个乐师。
商贾、乐师,在重文的当朝,听着怎么都不像是受人敬重的大户人家,但是偏偏,卫乐的母亲是先圣宗皇帝的长女,当朝皇帝同父同母的姐姐,长乐大长公主。
先圣宗皇帝子嗣稀薄,正宫皇后体弱无出,唯有德妃生下了一儿一女,儿子就是后来的明德帝,而女儿就是长乐大长公主。
而德妃病逝之后,她的一儿一女,就被养在了先贤淑皇后膝下。
长乐性子刚正,虽在内廷长大,却好武艺。十四岁的时候,因为圣宗皇帝忧心边疆战事,所以长乐便留书一封,女扮男装奔赴边疆,最终率一万残兵死守安海城,拒敌关外,成为逆转西疆战事的安海大捷中重要的一环。
圣宗皇帝心中大喜,封长乐为安国一品大将军,军中事务也会多让这个女儿来参与。
因此种种,长乐大长公主本身就是一个传奇。
再后来,长乐在一次宫中宴饮的时候,对进宫献乐的卫图之一见钟情,就直接求了圣宗皇帝与贤淑皇后赐婚。
本朝开国以来最传奇的公主,竟然看好了商贾之家出身的乐师,着实让帝后二人纠结了很久。可是碍于长乐的坚持,卫图之这人看起来又不错,所以圣宗皇帝还是封了卫图之掌乐公的虚位,当真就赐婚了。
婚后,卫图之与长乐大长公主的确是琴瑟和谐,只可惜,在卫乐六岁的时候,长乐在怀第二个孩子的时候受了风寒,最终在生产的时候生下了个死胎,不到半天,长乐也撒手人寰了。
卫图之很伤心。
彼时明德帝刚刚继位不久,他感念姐姐自幼的照拂,就处处关心卫乐这个外甥。
而卫乐,也的确没辜负他舅舅的期待,自十二岁起,就因着一次与外邦使节的交锋而初露锋芒了。
只可惜前世的时候,在叶蓁蓁家破人亡之前,卫乐就因为拉车的马受了惊吓跌下山谷,这个前途大好的人才,辞世时不过二十一岁。
想着前世卫乐的种种传闻,叶蓁蓁坐在马车边,心中颇为感慨。
前世死在马车上的一个人,今生她却与之一起坐在了马车上,怎么想都觉得……不祥呀。
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提醒卫乐,以后还是不要轻易坐马车了。
一行人平平静静地走了三盏茶的功夫,暮生勒停马车,仰起马鞭指着官道旁不远处冒着炊烟的小村庄:“小师父,那就是玉阶村了。”
叶蓁蓁见到了地方,便下了马车,恭敬道:“多谢这位施主。”
一路无言的卫乐这才将车帘掀开,对她一笑:“好说,佛家讲求缘法,路遇小师父,也算是有缘。”
叶蓁蓁微笑着将那手炉递了过去:“这个还给施主。”
说罢,再一礼,回身便走。
暮生也不多话,待自家公子坐好,便催马继续前行。
走出了几步,叶蓁蓁还是觉得心绪不定。
就如卫乐说的,佛家讲求缘法,人间也讲究个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不管卫乐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毕竟此时此刻此地,他送了自己一程。
想着,叶蓁蓁还是一咬牙,转身叫了一声:“施主!”
马车停了下来,卫乐探出头,笑问:“小师父还有事情?”
叶蓁蓁却不知道要如何说了。
难不成要说:“卫公子你早晚要死在马车上,所以以后还是别坐车了,阿弥陀佛,愿佛祖保佑。”不成?
犹豫了半天,叶蓁蓁只好学着那佛经里佛陀打机锋的语气,道:“骏马虽好,到底耐不住久走,公子也要关注一二才是。”
说罢,她又一合十,便急匆匆离开了。
卫乐眉头轻皱,虽然觉得她说得古怪,却没有叫住她,而是眼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远处。
暮生回过头,问:“公子,要我带她回来,问问清楚吗?”
卫乐摇摇头,却道:“暮生,到了京城之后,修书一封给家里,让曲伯来京城吧。”
曲伯是卫家的马经纪,常年在西域养马,最懂马匹之事了。
不过见这小丫头的行事,倒是有趣。
卫乐想着,放下了车帘,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