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七章妯娌
居家过日子就要有过日子的样子,婚庆礼仪什么的不过是平淡繁琐中的小小点缀而已,热闹过后生活归于平寂,繁杂的琐事便充盈了每一个日日夜夜。
先秦时中原最大的生活是什么?当然是农业。然而由于科技落后,又没有袁隆平诸位大能,自然不会有什么夏粮秋粮之分,特别是淮河以北的地区,每年收一季儿粮食完全是公理,连论证的必要都没有,谁要是敢大胆预言未来每年能收两季儿,小心在地里刨食一辈子的老农们骂你不学无术。
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差不多可以涵盖土地上的一切,但与这四季生计相伴始终的却只有农民和那些束缚在土地上的普通地主,至于坐享其成的大田主,咳,大地主们绝大多数只与秋收两个字相连。
平原君府作为占据东武数百里土地产权的超大级别地主,自然也是如此,不管主人是厚道还是刻薄,到了粮食大下的时候都要派出大批的家丁“下乡”收粮收租,以此供给府中的奢侈生活。
手里有粮心里不慌,在这个时代粮食就是货币,信用价值完全可以等同于黄金。与邯郸城里的其他封君府一样,往年的九月末,用不着赵胜亲自过问,大管事邹同便已把一切操办的妥妥当当,粮食也差不多已经拉回东武城或者邯郸存到了库里。但今年不同,一场最重要的婚礼便把这事给延后又延后了。
延后倒不是邹同他们偷懒,完全是因为这事儿与赵胜的婚事挂着钩,往冠冕堂皇上说,这叫雨露施恩,宽限些时日为家主、主母祈福,往实在话上说就是邹同他们需要看看主母对收租收粮有什么新说法,是变着法儿多收一些还是宅心仁厚大施悲悯,总之就是些重新定章程的破事。
婚礼一毕,安稳了也就三五日,邹同便带着一群管理财账的管事整理好了君府所属土地账册,恭恭敬敬的将赵胜和季瑶请了过去,同时还按各君府通行的做法将府里几个重要的门客也请了过去,以便主家安排任务。
宽敞的帐房之中到处都堆满了竹简帛书,几个管事垂着手往那里一站,虽然什么都没干,却已经给了人一种极是繁忙的感觉。几上案上那些丝竹账册极是繁杂,东武封地各块田土面积大小、边角四至、水旱地貌情形、种田民户等等等等情况无一不记,数百里的田地情况单单目录便是手脖子粗的整整一卷帛书,一个人要想完全弄清楚哪有那么容易,所以赵胜和季瑶过来也就是表示一下重视罢了,根本不可能当真撸起袖子坐下来锱铢必较。
赵胜向来是不大管这些的,他自己本来就是高级财务出身,几套帐能不能合在一起搭眼就能看出来,自从做了相邦借着李兑倒台的机会将朝廷司徒署狠狠的整顿了一番之后,府里的邹同他们连打马虎眼偷偷做点假账从中牟利的胆子都没有了,所以今天往账房里一坐,赵胜连一份账册都没翻便吩咐道:
“其他事我不去管了,今年收租比往年晚了差不多半个月,你们到了东武以后,该扣除的水耗要计算清楚,不要让佃农们因为我和季瑶多担了负重。若是让我听到什么怨言,你们自己好好考虑就是。”
“诺诺,小人记下了。”
水耗是古代官府地主们征粮时常用的一个词汇,由于从田里割下的粮食是湿的,需要经过晾晒才能入库保存,晾晒的过程中粮食里的水分随之蒸发,在一定时间范围内存在时间越长重量越轻的情况,所以有湿谷、干谷之分,征税纳粮的过程中需要根据晾晒情况来确定实际的产量,以最终的干谷产量来计算征纳标准,而有些黑心的官员或者地主恰恰就是借湿谷干谷来坑农,多征租税。
赵胜没提别的,上来便给了邹同他们一个警告,邹同等人自然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连忙唯唯诺诺的答应了下来,说着话偷偷看了看一旁含笑不语的季瑶,忙陪着小心笑道,
“呃,公子,今年与往年不同,夫人入主府邸,东武封邑那边少不了要随些喜钱,公子、夫人看这事儿……”
“哦……季瑶你看呢?我看这事儿还是得承些意的。要不让蔺先生代我们过去相谢一番,意思到了也就是了,倒也没必要让他们过多破费。”
赵胜向邹同点了点头,又向坐在一旁的蔺相如看了一眼,随即转脸问上了季瑶,他是不在乎这些,但还得让季瑶面子上过得去才行。季瑶是新主人刚进门儿,为了给家人们一个适应过程,暂时并没想多操心,今天跟赵胜过来也就是站个场子助助威罢了,没曾想第一件需要自己拿主意的事儿说来还就来了,笑了笑道:
“不用了吧,公子。佃农们生计不易,四季奔忙能糊口就不错了,如何还能再让他们多加负担……”
邹同没等季瑶说完,忙打断道:“呃,夫人。倒也不是要给佃户们加什么负担,也就是图个喜庆,就算是一家一枚钱那也是随喜不是?再说夫人虽是心善施恩,东武那边的官府也必然会想着这事儿,倒也用不着公子和夫人去担这个名声。”
季瑶见邹同一副小心的模样,忍不住笑出了声,用手帕沾了沾嘴唇才笑道:“邹大管事想多了,季瑶并不是怕担名声。若是为了图个喜庆,也没必要非得如此,公子在邯郸公务繁忙难回东武,府里添了人虽是喜事,却与东武的佃户们没什么干系,若要讨喜庆,倒不如反过来施些恩,从租赋里扣除一成半成,佃户们受了益自然欢喜,远比再让他们破费要好得多。”
“怕是……”
邹同顿时有些为难,减租倒是影响不了他这个下大夫的俸禄,可赵胜一向手大,朝廷里头这样花销那样花销,钱有时候不够,可赵胜又不肯再向老百姓征收余赋,出现了亏空就得从其他地方想办法,想什么办法?借呗,你总不可能总去想那些“集缁缕”到处讨好的小把戏,可你向别人借,自己难道不肯出血?所以平原君府每次都是第一个割肉,弄得邹同很是头疼,要是再减了租子,他这个大管事更是坐蜡,原来还只是偏头疼,现在更好,干脆整个脑子都疼了。
赵胜见邹同站在那里又是皱眉,又是咬牙,就是不肯痛痛快快的答应,接着便已经明白他在发什么愁,忍不住一阵好笑,沉声说道:
“夫人说的有道理,讨喜庆就要讨别人的真心实意,我看今年便按夫人的意思减一成租赋好了……大管事,你也用不着发愁,去年今年弄成这样也是没办法的事,李兑之乱刚平,我们总要费些力,现在朝廷已经安稳下来,我今后便不会再想先前那样乱花钱了,朝廷还需严格制定章程征收各项赋税才行,各项开支自有公廪预算,若是天天借钱,别说你头疼,别人背地里也得戳我的脊梁骨。”
“诺诺,小人记下了。”
邹同总算长长的舒了口气,连忙低眉顺眼的答应下来。赵胜也不再理他,又微俯身转头对蔺相如笑道:
“夫人恩遇,东武那边少不了要向谢。要不还是按季瑶刚才说的,劳烦蔺先生去一趟代为安抚一番。”
蔺相如笑眯眯的长跪而起拱了拱手道:“这是长面子的事,相如哪敢不从命?呃,对了,公子年前去大梁的路上不是说让相如去东武担些差事么,这次正好还公子的愿。”
赵胜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用手指点着蔺相如假意的埋怨道:“那天还不是因为蔺先生跟我耍心眼么,要不然我哪能说这种话。这都多久了,蔺先生还记着这事。”
这些往事别人哪能知道原委,满厅的人见赵胜和蔺相如笑得前张后合,全都弄了一头雾水,却又不好问,倒是范雎没那么八卦,接着长跪而起,肃然说道:“公子,在下看蔺先生还是不要去东武了吧,左师公这就要回来了,那天在下听虞上卿的意思,左师公想荐举蔺先生入朝帮衬帮衬他,要是怠慢了左师公终究不好。要不就由在下代行好了。”
蔺相如上次去临淄时极得触龙的好感,所以触龙在临淄的时候就已经跟赵胜说了,要是赵胜碍着蔺相如是他家臣这层关系不好举荐,就由他来举荐蔺相如入朝做官。蔺相如本来就为国立了大功,去朝里做官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触龙也就是跟着顺风讨个面子,赵胜哪能不答应,所以才会出现范雎这番话。
本来范雎在义渠那件事上立的功劳也不小,已经有资格在赵国朝堂上占有一席之地,但是义渠那边终究没有完全了事,所以难免要比蔺相如晚上几步,有他代替蔺相如去东武也是应当应分。
不过赵胜清楚范雎这些话都是面子上的说辞,私底下还有原因:季瑶从魏国嫁到赵国来,除了赵胜以外几乎可以算是人生地不熟,难免对府里的老乡很是倚重,这些日子里头有什么需要门客去做的事都是优先让范雎这位有大能耐的老乡去做。这本来是对范雎的看重,可范雎心里终究是虚的,难免想躲远点以免不小心露出马脚,有了这个机会还能不抓?说不准从东武回来时义渠那边完事便消停了,他能出仕做官离开平原君府也就落了个清静,再也不用提防季瑶。
赵胜和范雎当然是心照不宣,见他主动请缨,便点头笑道:“张先生不提这事我还真忘了。那也好,蔺先生还是留在邯郸等左师公,东武那里就由张先生代劳好了。”
范雎儒雅的拱了拱手,笑道:“诺,张禄领命。”
季瑶一直笑而不语的望着赵胜他们说话,见这事定下了,便柔声笑道:“那就有劳张先生了,不过张先生去了东武以后季瑶还有一件事相托,不知张先生到时候能不能抽出这个空来。”
马上就要撒有那拉羁鸟归旧林了,范雎满心的轻松,哪有什么不能答应的,忙恭敬的鞠礼笑道:“夫人尽管吩咐。”
“是白姑娘的事。萱儿翻过月去就要回邯郸了,离开齐国以后正好要从东武走,虽然没有礼制要我们去迎,但萱儿和季瑶自小便要好,如今要进平原君府了,季瑶生怕她心中低落,所以想烦请张先生代公子和季瑶去迎上一迎。倒也不是为了别的,也就是让来赵国送她的白家人落个安心罢了。”
季瑶嫣然一笑,开口闭口“萱儿”如何如何,极尽亲热,这样一来让范雎帮忙去迎接平原君府的一个妾室就感觉不出是在折他的面子了。范雎除了防着季瑶识破自己的身份以外,对季瑶的印象其实一直不错,见季瑶这样说了,还能薄了她的面子?便不急不缓的答应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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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家的话已经发下,“下乡”收租子的队伍就可以上路了,不过平原君府又不是那种只有几千亩几万亩地的小地主,收租子之前的准备工作非常多,所以除了打前站的人员以外,大队人马去东武的正日子定在了两天以后。
鹰撒出去了那就只能任由它按自己的方式逮兔子,赵胜和季瑶不可能把每个人的任务都安排清楚,因此离开账房以后便把这事扔在了一遍。赵胜“假期”未完,依然还是“无所事事”,但季瑶却是“档期”全满,与赵胜一同回了寝居以后赶忙仔细的梳洗打扮了一番,光彩熠熠的便要出门。
季瑶此次出门是大任务——拜王后,抛开王后的正式身份不说,由于赵胜的父母都已经不在世了,而且宫里头也没有太后,那么按孝悌顺序,家里地位最高的女性自然是他的长嫂芈氏了,要是再加上芈氏的王后身份,季瑶一方面是弟媳,另一方面是臣妇,在进家门以后更没有不去拜见的道理,不但必须去拜,而且还得礼节隆重才行。
季瑶在几个侍女侍奉下坐在铜镜前施粉描眉的时候,赵胜一直斜靠在旁边的榻上笑微微的看她,满是一副闲暇的神情,可等季瑶妆毕,他却忽然坐了起来,向那几个使女摆了摆手笑道:
“你们先下去,我还有几句话要嘱咐夫人。”
“诺。”
“怎么了么?时辰不早了,王后还在宫里等着呢。”
几名使女敛衽退了出去,季瑶起身走回榻边坐下,生怕坏了脸上的妆,连笑都没敢像样的笑。赵胜像是有什么话想说却又不好说的左右张望了两眼,这才抓起季瑶的手略略带着些尴尬笑道:
“季瑶,那个……你这次去宫里陪王后说话,呃,你这次去终究是第一次去拜见王后,还是说些面子上的话便尽早告辞回来为好。”
季瑶还从来没见赵胜说话这样吞吞吐吐过,不觉好奇地笑道:“怎么了么?王后她还能说什么出格的话不成呀?”
“那倒不是。”
赵胜挠了挠头,很是不情愿的笑道,
“宫里头的事外头的人不知道,主要是,主要是大王有一个从齐国来的妃子极是得宠,所以对王后颇有些疏远。我是怕你不知底细说错了话,惹了王后不高兴便不好了。”
“就是为了这个啊?”
季瑶见赵胜吞吞吐吐半天就憋出这么一番话,虽说知道这提醒很重要,却也没觉着赵胜有什么必须这么郑重其事的,顿时有些好笑,站起身一边往外走一边笑道,
“哦,妾身知道了。”
赵胜见季瑶并不是很在意,本想再叫住她,但想了想终究还是闭上了嘴,他心里很明白,芈后虽然不是那种很明白事儿的人,而且对大王又是满腹的怨气,但不管怎么说这也是季瑶和芈后她们妯娌俩第一次正式见面,芈后应当不大可能把前段时间跟大王几乎吵翻了天,要不是赵胜他们拦着,差点被废后那件敏感的事说出来让季瑶为难的。只要让季瑶了解赵国王宫里的基本情况,使她有所凭持绕过可能存在的尴尬也就行了,至于其他的事,以后再让她一点一点去了解吧。
……
季瑶表面上虽然全没当回事,但赵胜这么说了,她也不可能不留意,一路上想着赵胜那句“说几句面子上的话便告辞”,不多久工夫马车便到了王宫西门外。
王宫分前廷后宫,前边是几个宫廷官署办公的地方,后妃们都没资格涉足,更别说季瑶只是个命妇了,所以不管赵胜地位如何显赫,她也得规规矩矩的从偏门进去。
这些礼程都是早就定好的,芈后自然早已经在寝宫里等着了,传报的寺人匆匆的来禀报以后,本来斜靠在榻上一副昏昏沉沉模样的芈后陡然间精神大振,像是见到了亲人似的连忙站起身急道:
“平原君夫人是旁人吗?她来了你们不直接请过来,还传禀什么!快去,赶紧请平原君夫人进来,你亲自去西门相请,要是怠慢了仔细你的皮。”
“诺诺诺。”
那名寺人连忙鞠身答应,转身往外跑的当口一颗心早已吓得扑通扑通的狂跳了起来,他是王后寝宫有职司身份的人,按规矩根本用不着亲自跑到西门去,只要把王后的命令一层层传出去也就是了,哪曾想王后今天破了大天,居然让自己宫里的人去外门相请。
有这规矩么?
寺人暗暗想着,怎么都觉得王后今天的表现实在太怪异了些。王后不受大王待见,本来早就心懒了,就算各位长一辈的封君夫人前来拜见,她也从来都是一副懒洋洋爱答不理的样子,看样子还是平原君面子大,不但大王倚重,就连人家的夫人一来,啧啧,你看王后这态度,就跟见了亲姐妹似的,看样子今后有机会还得多奉承奉承平原君才是正理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