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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五章 王道、霸业(1 / 1)

第一百四十五章王道、霸业

三十许岁数,黑黑瘦瘦的模样,玄色的巾帕抹额包头,浓浓的眉毛和两鬓相连的发须因为在衣袖上压得时间久了,尽皆炸起来乱成了一团,左边太阳穴处还有两道红红的压痕很是显眼。一双略微下陷的双眼略带着茫然欲睁还眯地注视着眼前还在晃荡的两团人影,两袖和衣襟上还带着压折未复的一道道褶皱。赵胜怎么也没想到中学时都快要背吐了的那篇《劝学》的作者居然会以这么一副半昏迷的状态出现在自己面前。

乔端走进厅里的时候一直轻着手脚,等到了荀况趴伏的矮几旁时才弯下腰屈起右手中指关节在几上轻轻敲了两下。荀况大概正处于半睡未醒的状态,听到“咚咚”的响声出现在耳边,用鼻子哼了一声,两肘向外一张碰到了乔端身上才反应过来,迷迷茫茫的坐起了身来,待看清了站在门口的人是谁时,虽然一副尊荣实在不雅,却儒儒雅雅的站起了身,极是平静的向着赵胜拱手鞠下了礼,淡然的说道:

“哦,公子回来了。”

这句话实在别致了些,像极了相互熟极了的人之间随意的招呼。这位“子”居然淡定到了这般程度实在让赵胜和乔端始料未及,下意识的相互看了一眼,赵胜才走进厅里轻声笑道:

“荀先生知道赵胜要过来?”

“哦,那倒不是。公子请坐,乔公请坐。”

到这时荀况才突然动如脱兔了起来,往旁边一让,将赵胜和乔端请到尊位上坐下之后,自己也不用赵胜客气,跟着坐下身后才道,

“昨天在下就听说公子回来了,正琢磨着公子事务繁忙,怕是得几天才能想起在下,倒未曾想公子今日会亲自过来,不然也不会如此懒散了。”

还真是个实在人……赵胜和乔端顿时都被荀况的话给逗笑了。乔端其实与荀况也没见过几回面,那次荀况拜府之后,季瑶便把他安排到了大祝房这边帮忙,从那之后天天在前院打转的荀况怎么可能经常碰上在府宅后侧宾客庭院里的乔端,所以乔端这些日子对荀况的了解都是从邹同他们嘴里得来的,说不上什么好感,也说不上什么恶感,总之一句话,也就是没感觉罢了。今天见他在赵胜面前依然是一副从容淡定的模样,不觉好感陡升,宽厚的笑道:

“昨天公子回来时夫人便提起荀先生来了,公子听说你是从稷下学宫来的,本想昨日便招你相谈,只是天太晚了方才作罢,正好今天前去面君之前还有些时间,所以便来看望荀先生了,却不曾想,呵呵呵呵……”

君子之仪是有讲究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连仪表都不注意还怎么提后边的那些事?虽说后世陈蕃还是刘荣曾经有过扫不扫一屋与平天下有何关系的纠结命题,但至少先秦礼重的时候,君子仪表还是一个衡量君子与否的重要标准。所以乔端见荀况实在淡定的一塌糊涂,不觉开起了他的玩笑。也就乔端年纪大了不好揶揄,要是蔺相如来了,还指不定说出什么话来呢。

荀况这才露出了些许尴尬的笑容,向前俯了俯身才轻声笑道:

“雷霆促发不及掩耳。公子若是相招,在下自当修仪往见以示郑重。只是公子突然过来,在下实在措手不及,也只能如此这般了。”

说到这里,荀况才感觉到眉毛刺挠的慌,向上一翻眼皮,忙抬手在双眉上抹了两下,将乱糟糟的眉毛顺了下去。赵胜顿时被荀况这副细声细气却又大咧咧,丝毫不带谄媚的模样逗笑了,心知乔端有点替自己压服荀况的意思,不觉转口笑道:

“赵胜过来的也是匆忙……对了,我听乔公说荀先生是赵国人,不知怎么没在赵国谋进,却去临淄稷下学宫了?”

荀况笑道:“在下是猗氏(今山西安泽)人,这不自觉学浅,深知谋进也是浑浑噩噩谋些俸禄混日子罢了,所以才出门各处转了转。后来在齐国遇上了孟贤师的弟子公都,公都将在下引荐给了万章,在下这才去了稷下学宫。也是在下这性子有些直了些,有些不大认同孟贤师的学问,便时常与孟贤师还有他的诸位高徒争论几句。孟贤师儒学集大成者,门下皆是高论之士,在下论自然是论不过他们的,那天恰好有幸观礼公子拜会孟贤师,深觉公子之论颇合在下之意,这才萌生归赵投奔之意,却不曾想恰恰捡回了这条命来,实在是万幸。”

这些话让赵胜怎么听怎么觉得荀况有意思,什么争论不过这不明摆着是在说孟轲那一派以势压人么,而且明说了投奔,却没有一丝为了让人接纳而说的客套话,就算什么观点相同也是说颇合他的心意,完全将自己与上位者放在了一样的高度,要是对面是个在意名分地位的人,这些话早就惹人生厌了,偏偏人家荀况根本不在意,赵胜摇头一笑,暗自想到:你故意的吧?现在是我来看你……

荀况和孟轲性恶性善之争已经触及到了各自思想的根源,可不仅仅是“不大认同”,赵胜明知道这一点,但现在荀况还不是后世的大名人,赵胜就“应当”无从知道荀况的主张才对,听荀况这样说了,便顺着他的话音笑问道:

“噢?荀先生不是学儒的么?不知为何对孟贤师的学问不大认同呀?”

这已经在有意无意中走到考校学问上去了,荀况肃然的说道:“儒义海纳百川,极是庞杂,孟贤师虽说乃是集大成者,不过终究也是以一己之见解析先圣学问。庄周子有云:‘圣有所生,王有所成,皆原于一’,又云:‘是故内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发,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

此内圣外王之道虽然出自道家之口,但何曾脱出先圣之学?先圣有云:‘为仁由己’,‘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一个人能否学成品德高尚之仁人,关键之处乃是己身,这正所谓‘我欲仁,斯仁至矣’。此既是先圣内圣之学。

至于外王之道,先圣亦云:‘修己以敬’、‘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此为修身为始,治人为终,此正所谓‘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是为外王之道。

先圣以仁为本,仁义礼智信相辅相成,但孟贤师所重却在于义,所谓‘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此言固善,然而如何才能民贵君轻?莫非以义相约束么?‘恻隐之心’、‘羞恶之心’、‘辞让之心’、‘是非之心’、‘求其放心’,君子可修之,可复人之‘良知’、‘良能’,即可施‘仁政’于天下,此言何人可保天人人皆可为君子,皆可修己‘良知’、‘良能’“?此只是‘修己’,只是内圣,没有‘外王’相伴始终,在下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毕竟此论未见人性之需。

故此在下以为孟贤师着了偏道,虽师承子思子,亦未可称儒家正脉,以在下愚见,先圣诸弟子所学皆偏,唯有子贡子得其衣钵,重‘修己’之内圣,亦重‘安人’之外王,只有内圣外王并重才是当真得了先圣之学精髓,故此在下才不敢苟同孟贤师之论。只可惜当今儒学以思孟为重,呵呵……在下的话么,实在没几个人肯听的。”

荀况滔滔不绝的雄辩之论顿时把赵胜说愣了,他原来根本不懂什么儒学,来到这个世界以后接收的也是正统的‘思孟学派’思想,只不过因为本身与这个时代的巨大差别才没有陷进去,自有一番主张。

他原来一直以为荀子是学儒之后觉得儒学思想是错误的,所以才渐渐偏向了法家思想,提出了什么“性恶论”,今天听他这么一说才发现,原来荀况是个极端的孔子崇拜者,正因为对孔子的崇拜才对孟轲提出了异议。两个人争论的根本不是什么性恶性善,而是全面的儒家思想是什么的问题。这一个发现顿时令赵胜大感意外,再也不敢想当然的给荀况划分派别归属了。

也难怪赵胜会对荀况产生误解,现代社会经过两千年的思想演进,其实绝大多数人早就认为孔子思想就是孟子思想,更多的是把荀况这个“儒家叛徒”想当然的划到法家那一边去,这可实在有点冤枉荀况这个孔子“刍狗”了。

赵胜越听越觉得这次亲自来见荀况这个不会巴结的人实在是值得,极是意外的看了旁边捋着胡子一直在沉思的“杂学家”乔端以后,才沉住气对荀况问道:

“这样说来,荀先生所主张的乃是人性有恶,若是没有强行约束绝难有几个人能子修为君子了?”

荀况炯炯有神的注视着赵胜,听他这么一说,满脸上顿时都是见了知己的神采,舔了舔因为说话太多有些发干的嘴唇后才道:

“这正是在下那日在稷下学宫听公子一言而萌生相附之念的原因。齐国风俗多轻佻,民风善言而恶本,就算齐王不是狂妄自大之君,齐国也难成天下王霸之业,为学者在临淄只能辩学,若是当真有才学却绝不能在临淄谋进,邹衍投奔燕国,庄周前往楚国,许行前去宋国,说来说去都是看到了这一点,在下虽然不才,却也看出齐国绝非能成事的国家,今日来投公子,是为了谋进,是为了弘扬先圣与子贡之大成。还请公子俯允。”

说到这里荀况缓缓站起了身端端正正的向赵胜拜了下去,这样实诚的说法赵胜还是第一次碰上,人家乔端根本连当官的念想都没有,至于蔺相如和范雎他们也从来没说过‘我投奔你就是为了做官’之类的话,荀况上来就明明白白说明自己来投奔是为了当官,是为了让自己的学问发扬光大,这份开诚布公实在让人……让人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谋进……”

荀况对赵胜的心理冲击实在是大,赵胜微低下头考虑了片刻,这才抬头笑道,

“以荀先生所说,齐国成不了王霸之业,莫非我赵国便可成就么?”

“难成。”

这回荀况又接着实诚上了,直起身来说道,

“当今天下国强者七……噢,齐国今后会如何谁也说不清楚,先姑且这么说吧。天下强国者七,然能成‘王业’者尚不知在谁,但唯可成‘霸业’者却只有秦国。”

乔端听到这里实在是忍不住笑了,捋着胡子笑道:“荀先生实在是……仕进之道讲的是谋明主而侍,荀先生既然觉得能成王霸之业者只有秦国,那应该西行拜见秦王与相邦魏冉才是呀。”

乔端倒不是觉得荀况的话难听,但是荀况当着赵胜的面这样说实在有点打脸的意味,要是不挤兑挤兑他,赵胜就不好下台,反正荀况自己来实在的,那就不能怪别人也来实在的,更何况荀况说了这么多实在话,最后还不是来投奔赵胜?如果因为自己的挤兑就翻脸拍拍屁股走人,那也不是什么能成大事的样子,留着也没用处。

乔端这是要去芜存菁,也是要为孙女婿的脸面着想,但赵胜却不这么看,面向乔端不以为意的笑了笑道:“乔公别这么说,荀先生想在赵国谋进,自然有自己的想法。”

说到这里,赵胜又抬头对荀况笑道,

“荀先生先请坐,嗯……相较秦国来说,我赵国有三不如,其一,四战之地没有关山之固,其二,赵国没有秦国之强法深入人心,施政者掣肘过重,其三,秦地广大,赵国相较而言却是地狭之邦,粮不足、人不众,极难与之匹敌。有这三不如,确实也只能甘拜下风了。”

这些话都是范雎那个实践家说给赵胜听的,赵胜虽然正在按自己的步骤去一步步扭转劣势,但能不能成功是一方面,就算当真能逆天改变了劣势,那也不是一天两天能办成的,至少在可预期的时间段内,这些劣势依然明显,那也就不怕说给荀况听了。

荀况听到这里顿时两眼放光,又是深深一鞠才道:“公子实在是难得的诚人,只是在下并非经略一城一地,为家国开疆拓土之才,所以公子所说其一和其三实在没有十全的办法去改变,只能就‘赵国没有秦国之强法深入人心,施政者掣肘过重’略抒些愚见。

方今天下能成霸业者唯有秦国,然秦国却非可成王道之国,这是因为‘隆礼尊贤而王,重法爱民而霸’,‘治之经,礼与刑,君子以修百姓宁’,只有礼法并重才是王霸之道一统长远之途。

秦国有重法爱民之道,却少隆礼尊贤之道。秦国经商鞅变法,国势渐隆,可称治之至也,然而自商鞅开始,秦国便偏入了歧途,刑赏皆以功论,固然能顺从人欲,但却将人欲发挥至极致,使人性之恶没有约束。秦国重法而轻儒,取笑孟贤师‘人皆可以为尧舜’之性善说法,却不懂‘涂之人可以为禹’,人皆有智,后日所学完全可以让人懂得何为善何为恶,自然可以向礼而避刑,由此成就万载王霸之业的道理。”

赵胜听到这里已经完全对荀况佩服的五体投地了,荀况说了这么多话,简单的概括起来无非就是秦国太重法却不重礼治教育,就算能成就统一天下的霸业,最后在严刑重罚之下也长久不了,这不正和历史相吻合么!这哪里是理论家,根本就是个预言家了!

想到这里,赵胜已经完全释然,淡然的笑了笑道:“秦国只是一时之勇,天下有利可取,有国可灭的时候可以算得上无敌,但若是当真成就霸业,只怕用不了几年自己就得断送基业。没办法的事,没有外利撑持了,那也只能从内取利,到时候刑法依然过于严苛,就算一世之君可以压得住阵,难道每一代君王都有这般气势不成?只要换一个弱势些的的君王,想不乱也难。”

荀况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从容的说道:“公子说的不错,秦之失恰恰是天下之得,就看谁能抓住了,若是能抓住,从而礼法并重,霸业可以与秦国相抗衡,至于王道却更胜秦国一筹。

齐国没有秦国霸业之基,却自己断送了王道之本,今日局面也是咎由自取,他国当以为戒。荀况闻公子摒弃齐国稷下学宫纷乱辩学的方法,力荐赵王兴修学宫,以农学为本,以礼化施教为护,即便匈奴、楼烦胡蛮之人亦要使之明礼知义,从而安稳疆土,以成万世基业,这已经得了王道精髓。只要再效法秦国之制,立百金之木(商鞅典故),明刑正典,不论黎庶公卿,皆以同论,纵有千难万难,他日也不见得便没有与秦国一争霸业的可能。”

要说荀况提到的美好前景赵胜不动心绝不可能,但残酷的现实却并非理论就能解除的,赵胜闻言伤怀,无奈的摇了摇头笑道:

“这些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呀。吴起被杀是为什么?商鞅被车裂是为什么?我先王横死沙丘又是为了什么?掣肘二字不是荀先生随便说说就能解除的。”

荀况诡诘的一笑道:“公子当我没有眼睛去看么?先王‘采食其半’经三世执政而不废;公子借集缁缕之事削夺公卿再增封地、更加掣肘之危;前些日子又与成武君翻了脸,就势力促大王明正典刑,言明不论贵贱抗税者皆以严刑,成武君他们自知理亏而不敢妄议。这些事缓缓而行自当还有后招,不知……公子想要做什么?”

“呃……”

赵胜顿时被荀况给问住了,讪然的一笑之后干脆也不回答了。心中暗自想到:这位“子”还真是明眼人,看样子是做准要在赵国成就他的理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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