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九章这是什么招?
打探情报刺探密闻这种活儿向来不是一般人能干的,既需要非同寻常的能力还得有超出常人的强大心理,除此以外更重要的一条则是必须是被其所效忠者绝对的心腹亲信才行,没有最后这一条,不管你本事多大主家也不敢用你。冯夷是赵墨的首领,与赵胜又有扯不清楚的层层牵连,自然是赵国管理这方面事务的最佳人选。他今天都有些不镇定了,不管是赵胜和廉颇都足以意识到必然是出了什么大事。
云台署所覆盖的范围包括赵国在内的所有中原国家,甚至远及北胡西羌各部外族政权,在这种战国纷纷的年代所主管方面主要刺探的是军情和朝堂动向,明面上虽然属于赵国朝廷,其实至少在一半以上却是属于军方系统的,所以赵胜和廉颇虽然可以看出冯夷有些不淡定,但要想轻易判断出大抵是哪个方向出现了重大事件却没那么容易。
这样的突发情况之下赵胜还怎么跟廉颇继续谈军情?下意识的瞥了同样面现诧异的廉颇一眼,这才沉住气向冯夷问道:
“冯下卿,出了什么事?燕国那边有动静?”
现在最为紧迫的就是对燕,丝毫不能出现无法预料和掌握的情况。赵胜这样问也是观之急切的表现。冯夷紧接着收住了笑容,目无旁视的向赵胜肃然拱手道:
“燕国那里一切如常。下官刚刚收到邯郸发来的大王密旨,事属急务,大王促相邦急办,事成之前不可泄与不相干之人。”
冯夷说归说,话音落下却没拿什么密旨出来。廉颇哪能想到冯夷这些话半真半假,“急务”、“不能泄密”是真,什么“大王密旨”却是假的。见冯夷说的滴水不漏,怎么还有可能怀疑?心里不觉暗想道:
“那几个近支的公子公孙整天介不消停,怕是又趁相邦不在邯郸之时办了什么龌蹉之事,以至于大王和两位相邦佐贰还有大将军都压不住阵了。这帮灰……嗨,他娘的就是一帮灰孙子,他们谁敢说一声自己不是赵成余孽么?他娘的!他们怎么就一点都不懂什么叫国事为重呢?老子这帮不要命的人跟着相邦提脑袋为国奔命,他们却在后头使绊子,扯后腿,真他娘的……什么玩意儿!”
廉颇自在那里腹诽,赵胜已经转过头来沉声对他说道:“廉将军,那边的事就按刚才商量的办,你先去操持着,有什么情况咱们再据情相商。”
“诺,末将这就去。”
赵胜这已经是在赶人了,廉颇心里透亮,连忙起身啪的抱拳答应了下来,正要转身出去,忽然心中一动,又转回身向赵胜抱拳道,
“相邦,咱们这边忙归忙,邯郸那边却是国之根本,末将身为邯郸将军,也不敢丝毫懈怠。为了这边的大事,末将这就去吩咐邯郸那边的将领都他娘睁大点眼睛,别在这节骨眼儿上出了什么扯后腿的事。”
廉颇在这是不明就里之下气愤已极,虽然没明说什么,可脏话却带出来了。赵胜哪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不觉莞尔一笑,摆了摆手道:“好,稳妥些好,廉将军去安排就是。”
“诺,末将领命。”
廉颇又是啪的一声重重抱拳,这才阔步走出了厅去。在廉颇身后,冯夷一直扭着身子看着他,直到他走出院子看不见影了才急忙转回了身去,一边从袖子里掏密信一边急切地低声说道:
“公子,这次是真出大事了,您可一定要稳住阵。这封信不是大王写的,而是乔公和张禄先生让刘元秘密派人送来的,大王他……”
冯夷的手有些抖,掏摸了好几次才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锦囊递给赵胜。秘密部门的规矩就是对外人“密”而不对经手的自己人“密”,毕竟秘密要经过他们的手,对他们来说就不存在什么秘密了,不然的话也没必要非得用可靠的心腹亲信。
赵胜清楚冯夷知道密信里的内容,又见这么一个经过多年磨练沉稳无比的人今天竟然有些语无伦次,不觉心里一惊,暗一琢磨他这些话明显与刚才当着廉颇时说得不一样,更是意识到了问题重大,没等冯夷把话说完,见他摸出锦囊便欠身抢了过去,还没来得及打开呢,冯夷后边的话已经刹不住车地秃噜了出来:
“大王他竟然,竟然绝嗣了!”
“你说什么!”
赵胜侍弄着锦囊的双手猛地一停,直觉得满头的头发根都在发炸,猛然欠身抬头心惊不已地向冯夷望了过去。
冯夷差点没哭出来,急忙应道:“公子快看啊!难怪大王要在云台动手脚,这不是冲着公子来还能是什么,这是胡乱支招,可是后头少不了还得有后手!”
经冯夷这么一提醒,赵胜连忙低头拆开锦囊从里头拿出了一份锦帛,扑在几上匆匆的上下看了一阵,紧紧抓着几案边角的左手忽然“啪啪”两声发出了骨节错位的轻响。
王嗣已绝,王嗣已绝……虽然密信上内容很多很详细,但赵胜的目光还是定格在了“王嗣已绝”四个字上。这四个字仿佛裂开的天空中猛然而降的无边天河之水顷刻间全部击在了他的头顶,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了。就在这一瞬间他完全理清了这些日子出现的所有不正常,这一切不正常恰恰就是因为这四个字……
这样的表情必然会出现在赵胜的脸上,然而当真亲眼看到时,冯夷还是扑通一声跪在了赵胜的几前,几近绝望的说道:“大王这是对公子动手了啊!他绝嗣公子又有何辜?这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赵胜回答不了冯夷的问题,他只知道这时候出现了这样的事并不仅仅是王位危机,更重要的却是他和众多的人苦心经营出来的局面必然会在这件事前面付之东流。他记得历史上赵何之后继承赵国王位的将是赵何的儿子,然而就在这一天,他所知道的,通过也是了解到的那么一点可怜的历史知识也将灰飞烟灭,完全变了样子。
为什么……为什么这样的事会出现在现在这个节骨眼上?如果没有这件事,通过不懈的努力,这一年必然会成为大历史的转折点,可是就在这时候这种谁也没办法预料的事却发生了,虽然历史必然改写,然而却将走向不可预测的方向。
赵胜忽然觉得自己很乏力,虽然硬撑着身子,脑子里却是一阵空白,他清楚在此之后会发生什么,但又感觉自己无力去控制。就在这一瞬间他甚至有些茫然,抬起头盯着屋顶的承尘默然半晌,渐渐地又向满脸绝望的冯夷望了过去,良久以后一字一顿的问道:
“冯夷,你说……我是谁?”
“你是大赵的平原君,你是大赵的相邦,你是大赵的公子!”
冯夷真的绝望了,自从跟随赵胜回到赵国,他一直以来都以此为傲,他相信自己跟着赵胜必然能够做出比父亲更大的事业,他对一切都信心满满,他对赵胜忠心耿耿,他绝对秉承君礼而臣忠,他并不认为自己在赵胜面前是个外人,他得遇明主情愿抛头颅洒热血,他永远相信赵国必然重兴赵武灵王之路,然而就在今天,赵国的天却塌了……
冯夷不甘心,他不明白苍天为什么要这样作弄赵国,为什么要这样作弄赵胜,为什么要这样作弄自己。他虽然并不认为赵何是个好君王,却依然心甘情愿跟着赵胜为了赵国的社稷四处奔忙,这既是为了自己的功名,又何尝不是对赵胜的信心?
他永远相信赵胜是不世出的贤良,赵国有了赵胜犹如周朝有了周公,他相信不只是他,他相信所有的人都会与他一样想,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呢,一切的一切在这一刻依然变成了一场空,他不甘心,他真的不甘心,不甘心使他瞬间失去了理智,根本顾不上赵胜怎么想,立刻膝行后退一步,嗵的一声一个重重的响头叩在了地上,虽然不敢放开声量,却已是语带绝然,
“公子,冯夷跟随公子仕于大赵,不敢说绝无为己的私心,却亦是情愿为大赵抛却性命。事至今日,冯夷还有什么不敢说的话。冯夷与手下一班兄弟为何愿为大赵抛头撒血,莫非当真是为大王么?我等都是草莽之人,不懂得儒学君子那些君臣之礼,只知道公子是为明主,大赵必可在公子手里得兴。
大赵诸公子平原君最贤,原先我等只是听闻,跟随公子之后方明其意。莫说大王在位,即便代君(赵章)得逞其志又当真可做出公子的功业么?我等愿为大赵,我等愿为公子,却并非愿为碌碌无为之君。若是他礼待于公子,他便是我等的君王,若是睚眦相待,我等又为何视其为君?
公子,冯夷绝非篡逆之人,但今日却不能不说,如今大王并不是在谋害公子,而是在谋害大赵社稷。宵小之徒必将假君王之名行龌蹉之举,必将要以什么嗣君之事逼迫公子退却,大赵必将再遇先王之难,重陷沉沦!公子可以为一己之名不要权柄,甚至于不要自己的性命,但你放得下艰难而成的局面,众心渐聚的民心,大赵重兴之望么?公子退,大赵退,公子进,大赵兴……公子,如今的局面您万万不可退让,这不是为了您自己,是为了大赵,是为了列祖列宗,是为了千千万万之人呀!”
冯夷说到这里已经哭出了声来,嗵嗵嗵嗵的连连磕起了响头。赵胜默然的注视着悲愤已绝的冯夷,半天都没有吭声,但是渐渐地他脸上露出了笑容,轻声说道:
“你都说错了。”
冯夷彻底绝望了,猛然抬头高声吼道:“公子,万万要不得愚忠呀!”
“你真的错了……”
赵胜依然是一副笑吟吟的模样,他知道冯夷会错意了,但是他心里所想的却又比“王嗣已绝”四个字更加无法告诉别人。他来到这个世界整整两年了,在这两年里他经历了太多的事,以至于使他忘记了自己是谁,只有到了今天他才忽然意识到了这一点。
他并不是赵胜,他并不是平原君,他并不是这个战国时代以君王之姓氏命名的国家里的什么公子。他就是他,他没办法用准确的话语来形容自己真实的身份,但他知道他与这个世界里的人并不相同。他不会有什么愚忠思想,可是他不但没想到会发生眼前的事,更没有想到这件事会发生在现在这个最不应该发生的时候……真的,发生得太不是时候了。
就在两年之前,当赵胜茫然地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他还对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有着无限的向往,然而经过这两年的桩桩件件,他却发现这一切似乎并不是最重要的。什么是最重要的呢?他心里有数,同时也正在为此而努力着,虽然遇上了眼前这种让人根本无从进退的局面却也依然挡不住他的步伐。
赵胜心里一阵明悟,没有理会依然跪在面前满眼绝望望着自己的冯夷,抽身站起走到存放文房用具的几案前取来了笔墨和干净的细绢,就在冯夷不明所以的注视之下文不加点的伏案疾书了起来。
“臣弟赵胜虽与君王同出一脉,亦知君臣之定是为家国根本,社稷安稳之道。惊闻君王绝嗣之事,臣不胜惊然,然普定之初忽忆昔日孟尝询父之举。是时田文言于靖郭君曰:‘子之子为何?’靖郭君曰:‘为孙。’文又曰:‘孙之孙为何?’君曰:‘为玄孙。’文又曰:‘玄孙之孙为何?’君曰:‘不能知也。’其后田文所辩极多,臣唯记其言曰:‘今君又尚厚积余藏,欲以遗所不知何人。’今思此言,不胜唏嘘。家国传承之事彷如靖郭积厚财遗不可知之人,实为笑也。
君王有嗣,五世后不知其名,君王无嗣,五世后亦不知其名,虽有己嗣他嗣之别,因不知其名,又有何别?经国者虽言后嗣,实为当世谋,当世而衰又何言后嗣?君王绝嗣之事虽为大,然相较目下经国之重亦为小。君王无嗣亦为君王,何需律及后嗣之事,当以目下之事为重,是为当世之谋也。
……”
…………………………………………………………………………………………………
“……
臣昔日曾奏于君王,当世唯列国征战、家国安民两事而已。有此,无嗣亦兴;无此,有嗣亦亡。臣奉君命经略河间是为当世谋,亦为后嗣谋,事已急矣,若箭矢待发,无可回也。臣不及谋于余事,唯望君王以臣昔奏之事为重,暂勿以嗣字为念。
诚此切切,顿拜。”
赵胜的信几天之后已经摆在了赵何的御案之上,赵何低低地垂着头上下看了几遍,,茫然地抬起了头来,苍白的嘴唇不住的发着抖,一直声音发干的重复着“有此,无嗣亦兴;无此,有嗣亦亡。”
半晌之后,也不知赵何是悟到了什么还是更加茫然了,定定地望着大殿门口的目光已经完全呆滞。站在他一旁跟着看信的赵造一边看一边撇嘴,不经意的一抬眼,忽然看见赵何这幅表情,不由得皱了皱眉,抬头对站在赵何另一边的吴广道:
“吴太仆,赵胜玩的这叫什么?什么叫绝嗣的事不如眼下的事重要?这不就是摆明了威胁咱们大王么。他又说什么知道大王绝嗣了,又说什么当下的事比绝嗣的事更为重要。这叫什么意思?噢,大王绝嗣了,权柄又在他的手上,他有机会取而代之,得意是不是?”
吴广一阵皱眉,忍了许久终于微微怒道:“上柱国还请慎言,平原君说的这些难道有错么,这难道不是秉公之心?”
赵造没想到吴广会这样说话,愣了一愣才嘿然笑道:“什么错不错的?什么秉公之心?到这时候了吴太仆居然还往好上去想。您也不想想平原君为什么上来就提大王绝嗣的事?这不摆明了告诉大王他已经知道了这事儿,早就有了准备,大王别想缴了他的权么?后头说的这些话倒是冠冕堂皇,可难不成还能盖住他知道大王绝嗣这层意思?再说了,平原君要是当真忠君,为何不自卸权柄以证清白?嘿嘿,不是老夫说他,他连这么句话都不敢提,吴太仆居然还敢替他说话。”
“你!眼下当务之急你我又不是不知,紧紧抓住尚且不知能不能成事,若是放了手却必然会功败垂成,今后大赵再也难寻机会,这时候平原君能退么?”
如果不是发生了赵何绝嗣这件事,吴广是怎么也看不上赵造的,他一直以来都很看好赵胜,觉着他必然能重兴赵国,而且摆在面前这封信也确实说到他心里去了,可是赵造说的也没错啊,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却不可无,这封信字里行间看似透着真意,但谁又能说赵胜一定不是借这个借口拒绝交出权柄以谋君位呢。
吴广说得理不直气不壮,可赵造的理儿却是足足的,没等吴广说完便急忙打断他的话说道:
“如今跟先前不一样,成不成事那也是他的功劳,难不成吴太仆还指望他再将功劳推到大王身上?老夫看这事儿也没必要说那么多没用的,说来说去大王绝嗣的事至少在咱们和平原君之间都已经不是秘密,看平原君的意思,要想让他自己交出权柄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既然他明刀明枪了,咱们害怕什么明刀明枪?
大王,有件事原先臣害怕说出来大王要说臣挑拨,如今么,臣不说也不行了。上次平原君奉命北征的时候曾经抓过一个胡人。那个胡人也不知是不是饿晕了眼,居然将平原君错看成了先王,扑通扑通的磕了好几个头不说,还把平原君叫做‘撑犁孤涂’……”
“你说什么!”
“撑犁孤涂”这四个字顿时惊着了赵何,他猛然一阵哆嗦,可还没来得及生气,赵造又接上了话道:
“没错,这事儿看见的人不止一个。那个胡人乱叫唤也就罢了,只是没想到平原君竟敢安之若素,还说什么他是‘撑犁孤涂’之子。大王您说说,这是什么意思?大王要是不信老夫说的话不妨把赵俊叫来问问,那天赵俊就在平原君身边,他可是亲眼看见的。那天赵奢也跟着平原君,不过大王问他没用,赵奢这人摆明了死认平原君一头,大王要是问他还不如不问。”
“这,这,这……”
在赵造对那件事的巧妙剪切之下,赵何的脸顿时刷的一下全白了。一旁的吴广虽然完全能听出赵造的挑拨栽赃之意,但忽然想到只有赵胜倒了万事才能彻底干净,所以虽然满心里觉着对不起赵胜,却也只能紧紧地咬着牙一声不吭了,只有一个声音不住的在他脑海里不住回荡:大赵当真要垮了么,可用者大王不能用,却只能倚赖这般龌蹉之人,先王啊!大赵真的要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