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七点,高村先生亲自驱车,早早的来到酒店,热情的陪同二人共进早餐。
与昨晚的“粗茶淡饭”一样,酒店供应的早餐同样量少而品种多。一个木制的早餐托盘里,摆着一个生鸡蛋、一小块豉汁鱼、两片熏圆腿、两只海虾、两片紫菜、一点酱菜、一只话梅、半小碗汤和一点点白米饭。
汤虽然不多,但里面的东西却不少,有、有红肠、有粉皮、有鸡毛菜。令二人很难适应的是,要将生鸡蛋打碎拌入白米饭,再用紫菜盖着饭,就着小菜全部吃完。有点腥,有点凉,甚至有点恶心。但为了不失礼,二人不得不硬着头皮,吃完了这顿今后再也不想吃的早餐。
且不说色、香、味如何,仅仅就营养价值而言,确实无可挑剔。上车后,吴总工忍不住地问高村先生,曰本普通家庭的早餐是不是也这样丰富,高村笑了笑,点头说道:“基本差不多。”
邮船大楼在东京的千代田区,距酒店大约有半时车程。正值上班高峰期,所到之处非常拥堵。尽管如此,却看不到哪怕一个交通警察,全部是交通灯指挥。
汽车排得老长老长,没有国内那样喇叭乱响的情况。前面的道路堵塞,后面的车很自然的在绿灯亮的时候停在停止线内,等前面的车子移动出一个车位时,才会跟着前进。以免前面的车子还没有前进,交通灯又变为红色,造成其他方向的车辆堵塞。
有行人通过时,高村先生都停下来让行人先走,行人也鞠躬点头表示感谢。也有许多行人让车子先过,高村先生总是举手表示谢意。这给田文建留下了虽然很拥挤,但是却很有秩序的印象。
八点二十,三人准时抵达邮船大楼。一男一女两位工作人员,早已等候在这家具有着一百二十年历史的世界500强公司前。高村先生连忙带着二人迎了上去,鞠躬行礼,笑容满面的进行了一番介绍。
在李冉昨天的再三提醒下,田文建立即从纸袋里取出见面礼……包装很漂亮,但却很廉价的一包小点心,客客气气的双手奉上。
五十来岁的藤田副社长很高兴,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双手接了过去,一个劲的表示感谢,除了“真不好意思”就是“太麻烦您了”。
走进大厅,工作人员们彬彬有礼,一个个笑容满面的鞠躬行礼,给这对异国朋友打招呼。可能是出于商业机密方面的考虑,藤田副社长并没有带他们进入办公机要部门。而是把接待地点,放在十二楼的一个接待室。
见高村先生并没有跟进来,田文建意识到现在得靠自己了。连忙在吴总工的翻译下,彬彬有礼的挨个双手奉上。藤田副社长、川口部长、山野课长三人也相继掏出名片,客客气气的互换了起来。
繁文缛节真不是一般的多,到东京这二十来个小时,田文建感觉把一年的客气话都说完了。
“……田先生、吴先生,二位的来意高村君已经跟我们沟通过了。作为航运公司,我们的确需要像您这样的合作伙伴。在此,我代表nyk再次对二位的到来,表示最热烈的欢迎,请多多关照。”
老爷子的曰语不是盖的,立即低声翻译了过来,这让山野课长身后的那位中年人很意外,禁不住地在藤田副社长耳边低语了几句。
“来贵公司是我们一直以来的愿望,感谢藤田副社长、川口部长、山野课长,以及nyk的其他朋友,能在百忙之中抽出宝贵时间接待我们,打搅各位了,真是对不起。”
田文建站了起来,再次给会议桌对面的众人,深深的鞠了一躬。吴华彬将他的话翻译完之后,也跟着鞠躬行礼。
作为世界500强公司之一,nyk接待数十次中国政斧以及商务代表团的来访。有外务省带来的,有中国驻曰使馆经济商务参赞处外交官陪同而来的,也有行业协会组织的……其规模和级别,田文建二人远远无法比拟,甚至可以用寒碜来形容。但同时也给藤田等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毕竟他们是真正的商务拜访,并不是像之前那些中国人一样,不是走马观花的参观,就是试图利用政治影响来获取hyk的船舶制造订单。
最重要的是,他们仅是一家小小的船舶拆解企业,在业内没有任何名气,甚至都没拆解过哪怕一条船。
高村先生的面子不能不给,藤田沉思了片刻后抬起头来,一脸歉意地说道:“田先生、吴先生,尽管二位是第一家拜访我公司的中国拆船企业,但我还是不得不抱歉地告诉二位,刚、退役的那三艘货轮,我们已与印度阿兰拆卸场达成了协议,让您二位白跑一趟,真是对不起。”
意料之中的事,田文建并未感到意外,而是微笑着说道:“作为一家拆船企业,我们一年不可能只拆解三艘废船;而贵公司作为全球最大的航运企业之一,当然也不可能只有三艘轮船退役。我们中国有句话叫来曰方长,我相信今后一定会有合作的机会。”
不等吴华彬翻译,山野课长身后的那个中年人,便将田文建的话翻译成了曰语。尽管如此,吴华彬还是一字不拉的翻译了一遍。
翻译来翻译去,双方交流的很费劲。而且还都是场面话、客气话,没有任何建设姓。就在田文建近乎失去耐心之时,川口部长在藤田副社长耳边低语了几句,随若有所思地问道:“田先生,您可以介绍下贵公司的情况,以及贵公司的经营理念吗?”
介绍公司情况倒没什么,但这个经营理念却田文建给难住了。可在这个场合下,什么都不说又不行,田大书记沉思了片刻,立即站了起来,侃侃而谈道:“尊敬的藤田副社长、尊敬的川口部长,尊敬的山野课长,以及nyk的其他朋友们,我公司是一家历史悠久的船舶制造企业,但由于长期以来经营不善,以及技术和资金方面的原因,在船舶制造方面远远落后于其他同行。
想在短时间内获得发展,很显然是不现实的。为了企业的生存,我们才选择了拆船这一技术含量较低的行业,并期望能借此完成公司的转型。
与印度、孟加拉和巴基斯坦等国拆船企业的冲滩拆解不同,我们有着完善的码头设备和船坞船台,还有相对齐备的机械设备,并得到了我国地方政斧的大力支持。总而言之,在船舶制造上我们没有优势,但在船舶拆解方面却没有任何问题的。”
他们并不是没有接触过中国人,甚至在中国还有一家分公司。在他们看来中国人特别好面子,怎么也不敢相信竟然还有这么个自爆其丑的人,田文建的介绍让他们大吃了一惊,田大书记可不管那么多,吴总工刚翻译完,便继续说道:“如果今天哥伦布从西班牙出发,穿越大西洋,寻找最初的目的地印度,那他将永远无法顺利抵达。因为半路上会遇到一个被称之为‘太平洋垃圾大板块’的新大陆,即我们常说的‘第七大洲’。
那里有着厚度超过30米,总面积达法国国土面积6倍,由数百万吨被海水冲积于那的塑料垃圾,与顺时针流动的海水,形成了一个可让垃圾飞旋永不停歇的强大漩涡。
诸位都是航运业的前辈,肯定比我更明白污染对海洋有多大的危害。而我公司的经营理念正是环保,毕竟拆船一个无法回避污染的行业。”
田文建顿了顿,等吴总工翻译完之后,一边凝视着众人,一边继续说道:“这一点,贵国做得比我们要好。尤其是昨晚在高村先生家作客时,高村夫人细心地把用过的餐巾纸、空牛奶纸盒、喝完的饮料瓶和食物包装纸,分门别类的各自处理。牛奶盒全部剪开、洗净晾干后压好,饮料瓶和瓶盖分开放置,这一系列垃圾分类措施让我很受感触。
作为拆船人,我们承担着巨大的社会责任。除了赚钱之外,必须考虑到拆船对环境的影响。毕竟天空和海洋是大家的,在环境污染的肇事者名单中,无人可以逃脱。我们不能,各位同样不能;而在环境恶化的受害人名单中,也没有谁可以幸免!
所以,我们每一个人不仅仅是环境污染的受害者,也是环境污染的制造者,更应该是环境污染的治理者。”
拆船会污染到海洋,这一点各国政斧和各大船务公司早就形成了共识,要不就不会有《巴塞尔公约》,更不会严禁各国危险废品越境转移了。
藤田等人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颇为好奇地问道:“那贵公司有没有制定出具体的环保方案?”
“这个问题我想请吴先生来回答,他是我公司德高望重的总工程师。”
曰本人待人接物的态度很认真、办事效率高,对工作的态度更是非常严谨。吴华彬整理了下思路正准备开口,包括藤田副社长在内的所有人,竟然不约而同的掏出纸笔。
对他们吴华彬还是了解的,既然他们当回事的准备记录,那他们就会对已言明的事情逐项核对,看看你究竟有没有做到。如果让他们觉得你信誉方面有问题,那今后将很难长期合作。
这个时候,可不能信口开河。吴总工程师沉思了片刻后,如数家珍地介绍道:“由于我公司旁边就是j省最大的危险废物处置中心,所以在污染治理方面,我们较其他同行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
安全第一、预防为主;保护环境、严防污染,是我们拆船生产的工作方针。在拆解废船前,首先必须制定完善的环保计划,并召集工人学习拆解方案,以及环保知识。
船底的废油、废水将抽送到含油污水池,通过三级沉淀处理,将油水分离;清理出来的油泥,将运送到海事部门指定的专业公司处理;含油垃圾则运送到危险废物处置中心,用高温焚化炉进行热化处理。
我们的场地实行硬底化,道路水泥化,并计划开挖六条污水收集渠,以防止拆解场地的污水汇入江河,再流入大海。我们还计划建一个石棉储存池,等收集到一定数量后,再作深埋处理。”
听起来没什么,跟垃圾分类精细到极致的曰本相比,实在是小巫见大巫。可对一家拆船企业而言,这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这么做无疑会增加拆解成本,甚至会导致无利可图。
藤田副社长想了想之后,放下纸笔,凝视着白发苍苍的吴华彬,诚恳地说道:“吴先生,尽管贵公司的环保措施与我国还有着不小的差距,但我还是很敬佩。毕竟就贵国的拆船行业而言,能做到这些实属难得。”
“没什么,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吴总工轻叹了一口气,一脸苦笑着继续说道:“也正因为如此,我们的采购价可能要比印度、孟加拉和巴基斯坦等国的同行来得低,这也是制约我们发展的最大问题。”
虽然同样是卖船,但船务公司与船务公司在环保问题上的重视程度却不尽相同。一些小的船东可不管这些,对于他们来说卖的越贵越好。而nyk、英国bp、荷兰p&o航运公司、蚬壳石油等大公司则尽可能地考虑到环保问题,甚至可以在销售价上做出很大让步。
藤田副社长微微的点了下头,沉思了片刻后,突然说道:“田先生、吴先生,两个月后我将有一次贵国之行,如果不介意的话,我想顺道拜访下贵公司,不知道二位意下如何?”
吴总工的翻译让田文建欣喜若狂,连忙热情地说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您这样的贵客我们欢迎还来不及呢,怎么会介意?”
“给二位添麻烦了,真不好意思。”
“藤田先生,其实我们是老朋友了。”
田文建可不会放过拉近距离的好机会,便微笑着说道:“早在1916年,贵公司就曾帮助过我国著名的政治活动家、启蒙思想家、教育家、史学家和家梁启超先生。
如果不是贵公司横滨丸邮船把梁启超先生藏在舱底,那他就会被受袁世凯委托的港英政斧巡捕俘获。而且梁先生那时正好患有一种极危险的热病,多亏了贵公司前辈们的多方照料。”
提起曰本邮船,说得最多的就是“nyk很长时间里头,基本上和我们中国人做生意,然后发展到东南亚,菲律宾等等,那个时候正是清朝没落的时候,哎!提起来伤感情啊……”
这可能是误解,因为在nyk的发展史里很少提到中国。事实上它的主要市场,都是在美国、南美、欧洲和澳洲。一方面可能是咱们自作多情了,另一方面也可以理解为曰本人打心眼里“脱亚入欧”的情结。
田文建说出这段不为人知的历史,让藤田等人很是意外,对这对奇怪的组合,也增添了几分好感。
接下来,川口部长介绍了下nyk今年来的轮船退役情况,以及废轮上市交易流程,并给出一大堆资料和几个电话号码。这就意味着获取了一张参加采购的入门证,尽管事情并没有办成,田文建二人还是很兴奋。
两个半小时的会谈,在轻松而愉悦的氛围中结束。藤田副社长代表nyk再次感谢龙江船舶制造有限公司客人们的来访,并热情邀请他们去横滨的曰本邮船博物馆参观。田文建可没时间在曰本久留,感谢了一番后婉拒了他们的好意,连午饭都没吃便匆匆返回酒店收拾行李,准备下午就飞往美国参加废轮拍卖会。
令二人倍感意味的是,刚到机场山野课长便追了过来。代表nyk给二人送行,还给他们送了一个氷川丸号邮轮模型作为礼物。
李冉太忙顾不上他们,当了大半天司机兼向导的高村先生,也从车里取出两条包装精美的围巾双手奉上,笑容满面地说道:“不是什么好东西,反而给您添麻烦了。”
他的话让人听起来很舒服,接受他们的礼品也不会感觉有什么负担。尽管这和中国人的习惯差不多,但中国人相互送礼时,总是要告诉人家一个信息,“这是最好的,很贵的”,让接受礼物的人心理有负担,觉得这么贵重的礼物,该怎么回礼。
田文建轻叹了一口气,暗想在这方面为什么不学学曰本人?他们互相赠送的礼品,只是在普通的商店买的点心、毛巾,甚至酱油之类的东西,即实用又简单,仅仅是为了表示“我还想着你”这种心情。
飞机起飞了,下一站是阿拉斯加,看着田文建那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舷窗边的吴总工,忍不住地笑侃道:“小田,你的立场好像有点问题啊?”
田文建抬头看了看四周,见没几个曰本人后,便凑到他耳边,低声笑道:“我讨厌曰本政斧,但不讨厌善良的曰本人民,更不讨厌他们的钱!好的时候咱们可以追溯到唐朝,可以大谈特谈一衣带水的传统友谊;翻脸的时候我们就要谈明朝的倭寇,谈军国主义暴行,这就是斗争艺术。”
“你不当外交官还真可惜了。”
想到前几天外交部才对半年前的印尼排华表示“关注”,田文建便气呼呼地说道:“关注、强烈关注、抗议、强烈抗议,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话。您老也太瞧不起我了,燕雀安知鸿鹄之志,我能去干那个小学毕业生都可以干的职业?”
“你小子,外交部又招你惹你了?”
见几个旅客朝这边看来,田文建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连忙翻看起手中的资料,淡淡地说道:“美国总统轮船是要去的,埃克森公司的拍卖会一样不能错过。吴老……如果美国再没有收获,那咱俩可真就无颜见江东父老了。”
吴华彬摘下老花镜,一边按摩着鼻梁,一边说道:“跟大集团大公司打环保牌,跟那些小船东就谈价格,用你的话说是斗争艺术,我想我们是不会空手而归的。”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