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将一时都没有冒然开口,思索着如何措辞,如何说得条理清晰。
“刚才在酒宴上,你们不是正讨论北伐之事吗?”匡国公皮熊笑道:“怎么在圣上面前倒不敢放胆直言了?”
“畅所欲言,对与不对皆没有关系。”朱永兴说道:“现在虽说是光复了半壁江山,鞑虏已处于不利之势,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众卿亦不可轻忽。特别是北地征战,尤利骑兵,这与南方却又大不相同。若说是不战而胜,那便只有拖,拖到清廷财政破产,兵无饷,官无俸,食无粮,这却不知要到几时了。且北方百姓亦是我大明子民,朕却不忍他们受苦。”
“陛下不必担忧,北方利骑战是不假,然我军火器犀利,士气旺盛,只要粮饷充足,再辅以车营和少量骑兵,步兵亦可战胜骑兵。”李嗣兴迟疑了一下,说道:“只是要保证粮饷通道,还要防敌骑骚扰,便要步步为营,所占之地或皆需驻兵防守,所耗甚大。”
“所耗甚大是肯定的。”朱永兴报以赞赏的眼神,说道:“火器犀利是不假,却对后勤更为依赖。不然我军光复大江以南,为何没有直攻进取?另外,据最新情报,清廷正在制造火炮,打制鸟枪,日后对阵,你们要提高警惕,并有所准备。嗯,韩王,你且介绍一下。”
“清廷所造的火炮皆用旧法,笨重不堪,且威力不敌我军。”吴三桂在椅中躬了躬身,介绍着情况,“鸟枪呢,还是用火绳点燃发射。射程、射速也不如我军的燧发火铳。圣上判断,若是清军大规模使用火器,或许倒比骑兵更容易对付。”
“陛下英明。”魏君重是最早接触燧发火铳,最早统领火铳部队的,稍一琢磨便明白了其中的关键,“换装火铳。必须要有相应的军阵调整,并作战术的改变。再深一层,又涉及到炮兵的布阵、掩护。若是只知皮毛,摆出的阵势或许有些模样,却是很难充分发挥威力。”
“说得很好。”朱永兴笑着点头,“鸟枪,呵呵,若是战阵崩溃,拿在手中倒不如烧火棍好使。敌若用弓箭、刀枪。我军已有战法对付;敌若用鸟枪、火炮,咱们自然也要有相应手段。你们呢,要多学习,要多琢磨,多演练,不管敌人如何变化,总能克敌制胜,方为名将。也就是说。没有万胜万灵的阵势,却有百战百胜的名将。不可战胜的强军。”
“平北侯、靖北侯——”朱永兴目光一扫,对夏国相和胡国柱说道:“荡朔军成立较晚,不论是武器装备,还是战术打法,都与其他军有所不同。而这些问题,却不是全部换装便能够解决的。以老带新。是我明军的传统,亦是快速扩充,并形成战斗力的有效手段。所以,朕才抽旧补新,实是希望荡朔军能尽快掌握新的战术打法。尽快成为一支劲旅。”
“圣上苦心,微臣明白。”夏国相忙躬身回答。
“荡朔军以崇明为基,有水师配合,要经常出动作战,以尽快适应并掌握新武器、新战法。”朱永兴继续说道:“战事频繁,去讲武堂进修多有不便。朕想了个法子,叫函授。便是由讲武堂印发教材,并有期刊发行,汝等以自学为主,介时参加考核,合格者由讲武堂颁发证书,作为晋升的一个考察条件。”
崇祯朝起,初只策封了周奎为嘉定伯,后又有平西伯,高不过侯爵,且无世袭。等到了后来几位南明皇帝,时傎王朝末日,曾经贵不可言的爵位已是泛滥成灾。国公、国侯一大堆,异姓王爷也是好几位。
针对这种情况,朱永兴才有以军衔逐渐替换官爵的想法和措施。讲武堂的建立,以及之后起到的作用是明显的,现在最高的不过是魏君重的中校,他还是一军之长呢!但随着军队中组成的增多的复杂,讲武堂的培训和进修,便显得覆盖面有些窄了。
对于国公以上的,或者年纪较大的,或者象夏国相、胡国柱、刘体纯、郝摇旗等后来者,如果没有些灵活的措施,便显得将他们排除在外,使他们产生早晚会被讲武堂出身的军官顶替的想法。
所以,朱永兴才想出了函授的办法。一方面是把这些人纳入体系,一方面由讲武堂发行类似期刊的教材,也能促进军官的不断进步,掌握最新的军队动态,了解新装备的运用知识……
夏国相、胡国柱、李嗣兴,甚至是叙国公马惟兴的眼睛都亮了,不约而同地看了看魏君重肩膀上与旁人不同的军衔标志。
军制改革中暂时并没有提到军衔,但他们都是阅历丰富,自然知道以后在军中必然是以军衔论等级,掌实权。特别是朱永兴登基即位后,讲武堂和书院在军政的分量骤然增加,出身于此的哪个不是自诩天子门生,哪个不是喜色盈面。
函授,算是朱永兴给他们打开了一扇门,指出了一条能够适应军制改革的晋升之路。象叙国公马惟兴这样的,也就不必因为要拉下脸面去讲武堂,跟一群年轻人在一起学习而感到为难了。
虽然变通并不是朱永兴所情愿的,但实际情况如此,他也只能寄希望于象晋王、赵王等老一辈将领退下来之后,才能够走上正轨了。
此番召见,一是表示亲近和笼络,二是让众将更清楚目前的形势,以及整个战略的大概,使他们对将要进行怎样的军事行动心中有数。
第二天,朱永兴在原皇宫的奉天殿对众将进行封赏。各部尚书皆至,文武官员侍立丹摒之北,侍从班起居注、给事中、殿中侍御史、尚宝卿、侍仪司官等位于殿上之东,悬刀武官位于殿上之西等等。封赏仪式搞得十分盛大,彰显封荣之誉。
李嗣兴、夏国相等人,还有一些比他们级别稍低的武将,都因光复江南而各有封赏。
宏大的乐章,有如从人的灵魂深处腾起;隆重的仪容。如潮的贺声,让受赏诸将激动得浑身发颤。
“万岁!”
“万岁!”
“万万岁!”
在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中,朱永兴以帝王的威仪,坦然受拜,一一封赏嘉励,然后又摆宴庆贺。直忙了一天。才算是尘埃落定,做秀完毕。
……………
“万岁!”
“万岁!”
“万万岁!”
郑经起身,双手接过圣旨,态度恭谨,心中却是滋味繁杂。虽然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虽然朱永兴并未改变台湾目前的职权结构,但郑经却清楚,朱永兴不是永历,半壁江山在握。台湾目前也只是仰仗地利,却还要依靠大陆,已经没有什么抗衡的力量。
继续尊奉永历,非但没有丝毫的实利,更是将朱永兴视为篡逆,双方可就撕破了脸皮,再没有调和的余地。就算朱永兴不立即发兵攻打,只要封锁台湾与大陆的物资流通和人员来往。垦殖之初的台湾也将面临极大的困难。
民心和士气也不允许郑经做出强硬之举。故土光复,却还要呆在这荒蛮之地。强迁至台湾的军民本来就怨言不少,再与大陆刀兵相向,岂不是给了那些渴望回归故土的兵士们转而投效的机会?
再有在台的宗室官绅,以宁靖王朱术桂、巴东王朱江、乐安王朱浚等朱姓宗室为首,闻神京光复,皆涕泪交流。欲前往祭拜孝陵。
郑经知道这帮人的心思,无非是嫌台湾条件不好,嫌郑家给的官俸不高,而大陆那边已经基本稳固,或是怀念故土。或是贪恋富贵……总之,大陆对台湾民众的吸引力是很大的。
“圣上有言:台湾历来为我中华领土,非未入中国版图的化外之地。明末内忧外患,对台湾无暇顾及,致使荷兰人霸占一时。”张维翰作为宣旨的天使,也是负责向郑经传达信息的信使,被恭迎至厅堂后,侃侃而谈,“先王赐姓收复台湾,实是功勋卓著。圣上每谈到此,皆称赞不已,谓先王为民族英雄,可受万世景仰。”
郑经恭敬地听着,心中却有些凛然。
在当时的大多数人眼中,台湾乃蛮荒化外之地,山川险恶,土地贫瘠,物产缺乏,所居之人若非奸恶之徒,即是野蛮土番。甚至到了历史上康熙平定台湾之后,清廷依然认为台湾地方自汉唐以及宋明,历代均未划入版图,“仅弹丸之地,得之无所加,不得无所损”,并没有把台湾看成是中国历来便有的神圣领土。
但张维翰转述朱永兴的话,却表达了这个意思,把郑经及其心腹“启国东宁”、“万世之基已立于不拔”的幻想击碎了。
好吧!暂不与你计较,台湾孤悬海外,即将不能启国,藩镇割据之势却是难改。郑经转而一想,又继续保持恭谨之态。
“大王垦殖台湾,圣上颇为赞赏,言道:台湾地广人稀,正可大展拳脚,开发建设。以农业为本,兼以制糖、制盐,发展手工业,又有海贸之利,异日必成富庶宝岛。”张维翰继续说道:“目前粮食匮乏,却是暂时困难。朝廷虽然亦在囤积粮草,以为北伐之用,然亦可量力周济。”
“圣上英明,微臣铭感五内。”郑经稍微松了口气,台湾开发之初,粮食匮乏是最大的困难,如果大陆不加以援助,还真是不好解决。
“先王曾有讨伐吕宋西班牙人的想法,以报西人屠我子民之仇,不知大王可有此意?”张维翰话锋一转,问起了比较关键的问题。
“这个——”郑经犹豫了一下,苦笑道:“台湾初创,恐力有未逮。若是等上几年,待台湾经营有成,兵精粮足之时,讨伐西人便有把握。”
“圣上问大王:若朝廷讨伐西人,台湾可提供何种帮助?”张维翰淡淡一笑,盯着郑经问道。
郑经一愣之下,却是不敢轻易表态。依台湾目前的状况,援助粮饷是不可能的,那便只能提供港口,作为朝廷大军征讨吕宋的落脚点。这样一来,台湾岂不是不设防。万一朝廷大军行假道伐虢之计,台湾便要拱手与人了吧?
张维翰淡淡一笑,也不再追问,而是说起了与台湾互开贸易商港,方便物资交流的事情。
就是如此,郑经也不敢轻率答应。最后指定了澎湖作为港口与商市,而大陆则指定泉州。
以小心之心度君子之腹!张维翰脸上如常,心中却是愈发鄙视郑经。相比于圣上的宽宏大气,这位新延平王实在是难成大事。难怪圣上不以为意,只说日后台湾再度内乱时,收复不过是举手之劳。
只是这内乱因何而起?张维翰百思不得其解,更觉得圣上深不可测。这下面站着的郑家军将中没准儿就有圣上的人,只等时机一到便——
“听闻圣上要征讨倭国的萨摩藩?”郑经似乎也觉得自己有些防范过甚,太小家子气。便岔开了话题。
“我军已经出海,上百艘战舰,数万名士兵,萨摩藩已是在劫难逃。”张维翰很笃定,很自信,“小小的倭国一藩,竟敢侵我大明藩属——琉球,实在是狂妄。不施雷霆之威。还以为我大明好欺乎?”
郑经吃了一惊,很担心会影响台湾与日本的海贸。自国姓爷郑成功去世后。倭国幕府的态度已经不象以前那么友善。郑泰的被杀,郑缵绪等人的叛离,更使原来对倭和对南洋的贸易受到了很大的削弱。
在明清战争中,倭国曾有过出兵协助明军作战的意图,并在郑成功率舟师入长江、兵逼南京的时候,德川幕府便派出了军队。只是倭**队出海后遭遇了台风。被吹了个七零八落,还淹死了不少人。
等到整顿完毕,郑成功已经兵败撤退,这使得倭国需要重新评估明清战争。他们认为南明经历了内讧后已经是很难挽回的局面,因此又偃旗息鼓。不再响应郑成功借兵的请求。
但现在南明复兴之势已成,郑经估计倭国幕府会对南明表示亲近,可朱永兴却要打击萨摩藩,不知是何用意?难道要以武相胁,独霸对倭贸易?还是真的在尽藩主国的责任,为琉球出头?
郑经不得要领,又不便追根究底,一肚子疑惑地继续与张维翰谈笑甚欢。双方又敲定了台湾用硝磺换武器的具体协议,酒宴之后方宾主尽散。
“北伐未成,天下未定,便征伐海外,今上意欲何为?”回到府邸,郑经便沉下了脸,对着心腹官员征询着答案。
冯锡范沉默了半晌,开口说道:“今上于西南的举动倒与现在颇为相似,当时大敌未灭,便征讨安南。目前看来,此举可谓深谋远虑。”
“难道朝廷想占领萨摩藩之地?再压倭国幕府纳款求和?”郑经想着安南,似是自言自语地说道。
“打击萨摩藩是肯定的,占领其他倒是未必。”刘国轩思索着说道:“有琉球恭顺,又何必占萨摩藩之地?若是倭国幕府不肯甘休,战事岂不是旷日持久?那又何谈北伐,何谈平定天下。”
“孤所虑者乃是对倭贸易。”郑经轻轻叹了口气,望向陈永华,说道:“复甫,你怎么看?”
陈永华苦笑了一下,说道:“大王英明,今上征伐萨摩藩,名为彰显宗主国之责,实是为对倭贸易。若只是温言相商,于倭国所得之商贸地位不过是与荷兰和台湾相同。先慑以兵威,再谈其他,所获可能便要多了。”
“独霸?”郑经皱紧了眉头,追问了一句。
陈永华想了想,摇头道:“依今上的行事风格,怕是不会如此。若今上有意抑遏台湾,又怎会加以援助?”
“就算不是独霸,对我台湾的海贸收入亦是大有影响。”冯锡范翻了翻眼睛,冷笑道:“三家分润,总比两家要少吧!”
“那又如何?”陈永华语气淡淡,却还暗显锋芒,“君臣名分已定,汝要与朝廷分个是非?与今上论个曲直?朝廷欲从对倭海贸得利,亦是为筹措粮饷,驱除鞑虏,兴师北伐。今上又欲征讨西人,为海外华人报仇,亦是先王之念。”
“朝廷势大,汝要改换门庭,转投高枝了?”冯锡范反唇相讥,“先王的知遇之恩,大王的厚待信重,你可还记得?”
“你——”陈永华气得身体发抖,伸手指着冯锡范。
“好了。”郑经冷然断喝,“锡范,你这话说得过了,快与复甫赔礼。”
冯锡范哽了一下,草草拱手道:“某家失言了,请陈先生勿怪。”
文武不合乃大忌,在台文官中以陈永华最有才能,于治理台湾出力极大,郑经也很是倚重。而冯锡范,是亲信侍卫。郑经不想自己的亲信起冲突,给台湾制造不安定的因素。
陈永华到底是文人,一直处于矛盾的思维之中。朝廷、皇上是大义,先王和郑经又对他有恩,这让他很是郁闷。冯锡范的道歉并不真诚,陈永华余怒未息,将头偏向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