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记得那年的洛阳,雪花漫天飞舞。
堪称洛阳三大富商之一的岑家大宅幽然傲立于城北一隅,门口两只巨大的石狮子相并而立,却在风雪中失去了往日的傲然风采,只瞧见厚重的冰雪层层覆盖于屋顶瓦檐之上,漫天的雪花洋洋洒洒飘然落地,最后竟然与汩汩流淌的血水连成一片,在整个大宅中蜿蜒扩张,一路蔓延开来。
她和哥哥躲在柴房的瓦缸里,被一个木板微微遮住,房门微闭,屋内光线昏暗而逼仄,院中的雪花被疾风吹进了屋内,地上铺了薄薄的一层雪片,好似初冬时清晨时分凝结的霜。
房内安静得吓人,唯独能听到的便是风雪呼啸而过的声音,它们如狂风暴雨般不断传来,凛冽肃杀。年仅八岁的她瑟缩着不断发抖,低声问那个搂抱着自己的少年:“哥哥,爹和娘是不是死了?”说这话时,也许,她尚未懂得死为何物。然而哥哥温暖的身体却瞬间僵硬,好一会儿,才揉着她的头,低声道:“不会的,可宣,不会有事的。”
她望着哥哥肃穆的脸和紧抿的嘴唇,紧张的情绪细细密密的包围着他们,她仍旧不甘心,再一次颤颤的问道:“哥哥,我们是不是也会死?”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或是年幼无知,懵懂的她将少年不敢面对的话直白的问了出来。
少年缓缓偏过头来,漆黑的眼眸似出神般盯着妹妹,许久,才复又把妹妹紧抱在怀里,如同自语般低低说了一遍:“不会。”他握紧手心里那枚血红色的玉佩,再一次低语道:“不会。”
那玉佩,在明暗不清的雪光中,隐约可瞧见麒麟的轮廓。江湖中人未必个个都认得它,但总有人认得,特别是与它渊源颇深的人。少年垂下眼眸,借着微弱的光线,凝视着手中的两枚麒麟血玉,心中却是思绪万千。所谓的家传至宝,多少年来未曾为他们家族增添任何荣耀和名利,这也便罢了,却又何以招致如此灭顶的灾难?福耶?祸耶?
思及在不久前将他们两人藏在此处后,娘亲一再的叮嘱,他更是颇显为难,切不能让麒麟玉落入贼人手中,更要护好妹妹周全。他自然知晓,然而此刻躲在柴房已然多时的他,对外面的情况根本一无所知,贼人是何来历,父母可否抵挡,家人是否安在?又回忆起母亲离开时那决绝不舍的眼神,心绪便更加难安了。
屋外,唯有风雪呼啸大作。感觉到妹妹的颤抖,少年轻轻揉搓着她的手,想尽量让她暖和一些,怀中的女孩却一直发着抖,拉扯他的衣袖,仰起小脸颤颤的道:“哥哥,我害怕……”少年只好摸摸她的头,让她得到些安慰。女孩却一直无法安宁下来,仍然一遍又一遍唤着“哥哥”,声音呜呜咽咽,似哭非哭。少年心中不忍,面露疼惜,终于腾出另外一只手抱紧她:“别怕,哥哥会保护你。”
此番话音刚落,嘈杂而纷乱的脚步声突然从外面响起,最先听来还很是模糊,杂乱毫无章法,然而不过片刻,却越发清晰起来。少年心下大骇,急忙紧紧捂住女孩的嘴,偏头细听。那杂乱而紧蹙的脚步声,却是如同催命符一般,越来越接近,一声声敲打在少年的心口。
嘎吱——
门扉随着声音缓缓开启,薄薄的冰雪从大门的缝隙中吹进屋内,落入地面,转瞬即逝。屋外白茫茫一片,屋内却暗淡无光,门口处,一名蓝色长衫的年轻男子静默而立。许是在黑暗中呆了太久,少年的眼睛竟一时看不清他,只隐约瞧见一个模糊的影子,在门口停滞不过片刻,竟然缓步朝他们走来。
少年本能的感到不妙,悄悄从腿间抽出了匕首,用力攥紧。屋内寂静得吓人,那男子离他们越来越近,整个面容因此时背光而变得幽暗难测。少年手里的匕首不由得越攥越紧,原本搂着女孩的另一只手,也不自觉的使上了劲。
“呜呜……”不知是被兄长弄痛,亦或者是被这紧张的气氛所吓住,女孩竟然忍不住小声呜咽起来,哭声如平静湖面突然扔下的石子,惊起千层浪。在男子原本迈动的脚步顿住的瞬间,少年手中的匕首亦随之出鞘,只待对方掀开木盖的一刻出击。
却听“轰——”的一声撞击响动,柴房原本微闭的大门轰然而开,几个持刀的黑衣男子鱼贯而入,均是穿着束身黑衣,形色暴戾,手里提着的大刀闪着刺目的寒光。
“进去仔细搜,动作快点!”
“仔细点!”
这柴房地形本就极窄,这些人纷纷进门,房内更是拥挤了。此刻的少年抿紧嘴唇,将瑟瑟发抖的妹妹拢进怀里,突然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绝望!倘若仅有一人,他尚可拼力一搏,可如今,兄妹俩就如同待宰的羔羊,那滴着滚滚鲜血的刀锋便是他们今日的下场!
眼下看来,已经是逃不了了。
他不甘心地再一次握紧了匕首,却万万没料到,就在黑衣人进门的一刹那,蓝衫男子竟很快便不动声色地转过身,有意无意的挡住了他们。只见那人冷冷的扫了一眼柴房内的架势,望着一干黑衣人等淡淡说道:“这柴房我已经搜过了,东西并不在这里,你们去其他地方搜搜。”
事态的快速转变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那几名持刀的黑衣人相互看了一眼,竟迟疑起来。很快,其中一人便道:“秋先生,这院中我们已经彻底搜查了一遍,并未找到东西,唯独这柴房……”
“这里没有。”那被唤作秋先生的再一次说道。
黑衣人仍旧未动。
那秋先生忽然冷笑道:“难不成我会故意为难你们?”黑衣人一愣,大抵是未曾料到秋先生会如此针锋相对,只好解释道:“自然不是,但万一您一个不留神看走了眼——”那秋先生冷哼一声:“看走眼?”黑衣人立马道:“我等自然是相信秋先生,但万一有个什么纰漏,首领怪罪……”话还未说完,却又被另一个粗沉得声音打断。
“既然秋先生说没有,那便是没有了。”只见外面快步走来一个领头模样的人,似乎早已经听见他们的谈话,人还站在门口便已然呵斥出声,声音如雷鸣般响彻整个房屋。几人转脸看向门口,见是首领来了,立马变了脸色,齐齐抱拳喊道:“首领——”门口的领头人眼光扫过一干人等,只停顿数秒,便朗声说道:“秋先生是何人物,他的话岂是你们可以怀疑的,还是我离开数日,你们竟越发不懂规矩了?”
此人眉目方正,明明是一副侠义的形貌,面上却隐隐藏着煞气,骨子里透着一股狠戾,从他出现在门口开始,柴房便瞬间安静了下来,只听得他一人的说话声。而他话中之意似吹捧又似讽刺,几名黑衣人面面相觑,不如如何回应,只好规规矩矩地道:“属下冲撞了。”
那秋先生只是摆摆手,竟也没多说什么。那领头人又道:“我等再如何自认忠心,为主人效命,都不过是为了混口饭吃的外人,秋先生却是同家主一同长大,亲如兄弟,倘若连秋先生都不向着家主,为家主着想,家主又能信得过谁呢?你说是否,秋先生?”见得那秋先生面色清冷,对此话不予回应,领头人又道:“因此既然秋先生如是说,我便也信了就是。只怪我平日里没好好管教下属,教出些个榆木脑袋,不常开窍,今后,我会多说教说教。”
那秋先生终于轻轻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无妨,阁下有心了。”那首领皮笑肉不笑的道:“怎会。”这秋先生的态度委实有些傲慢,那领头人竟也未多说什么,只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他身后的木板,终于朗声吩咐道:“都随我出来,一间一间的搜仔细。”随即快步踏出柴房,带着这几名黑衣男子和门口的一众人马迅速离去,不带一丝停顿。
蓝衫男子兀自立于原地沉默着,只稍微看了一眼那藏着两个孩子的角落,正待少年以为他要说出什么话来时,此人最后竟抬起腿来,毫不犹豫的踏出门去,就好似不曾发现过他们一般。
纷乱的脚步声渐渐变弱,直至消失,只留下这柴房的灰尘在空气中舞动显示着方才那一伙人来过的痕迹。凛冽的寒风在庭外越吹越烈,呼啸而过时,卷起一片片细碎的雪花,纷纷扬扬,却又肆无忌惮。少年终于长长舒出一口气——得救了。
他松开从方才起就一直紧紧捂住女孩嘴巴的手,柔柔笑着替她捋了捋头发,女孩脸上还挂着泪珠,却好似明白自己逃过一劫,竟也没有再哭泣。少年莞尔,回想起方才的种种,越发觉得奇怪。那个秋先生显然是已经发现了他们,既是对方的人,却又为何要帮他们?少年百思不得其解。
然而,无论如何,他终究是放了他们一马,这也算是上苍眷顾了。
女孩偏着头,眨着黑白分明的眼睛,也在昏暗中冲着少年一笑,仿佛明白了他心中所想。少年稍微松懈了一些,瞧见小姑娘楚楚可怜的模样,将下巴靠在她的额头上,轻声问道:“可宣饿了没?”小姑娘眨巴着眼睛点了点头,少年又笑了一下,从怀里掏出一小块桂花糕,还用油纸包裹着,带着少年的体温,并未被这寒天所冷却。
他小心翼翼的塞进她手里,安慰般的说道:“等那些人走了,哥哥再去玲珑酒家给可宣买桂花糕好不好?”小姑娘冲他咧嘴笑,眼眸亮晶晶的,全是对兄长的信任,又许是饿极了,再低头,便就着油纸将桂花糕咬了一半进嘴里。
少年微笑着看着她,眼里尽是温暖,然而却是暗自紧了紧手中的匕首,方才令他一直紧绷的神经安宁些许,面上仍然瞧不出半分端倪。他是妹妹心中的英雄和依靠,断不可露出半分怯弱。
少年搂着她静静呆了好一会儿,大抵觉得安全了,这才小心地将头顶的木盖子掀开。眼前蓦地明亮了不少,摊开手露出两枚暗红幽凉的麒麟玉,泛着淡淡的寒光。他低头细细摸索着,正想着下一步该怎么办,也不知突然想到了什么,目光竟忽的顿住。“哥哥?”女孩抬起头来,奇怪的看着他,嘴角还挂着糕点的碎末。少年的面色变得犹豫,半天没有说出一句话来,只勉强露出一个安慰的笑,又继续陷入了沉默。
过了许久,待女孩仰着头唤了他无数声时,他终于回神,眼中透着复杂的情绪,这眼神令女孩莫名心慌。然而,他终究顾不得其他,咬咬牙,仿佛下定决心般说道:“可宣,你在这里等我,我要出去一会儿。”女孩立马紧张起来,紧紧捉住他的手,眼中露出恐惧:“哥哥要去哪里?可宣怎么办?”
少年压低嗓音道:“我去外面看看就回来,你乖乖呆在这里,别乱跑知道吗?”女孩呜咽着不说话,只是拉着他的手一个劲儿的摇头,方才还握在手里的油纸和剩下的半小块桂花糕已经跌落在地。
少年仍旧只是安慰般的小声哄她道:“很快就回来的,我保证。”在少年的多次保证后,女孩终于不再摇头,只是眨巴着眼睛一声声喊着哥哥,可怜兮兮的模样。少年心中虽不舍得厉害,但最终还是揉了揉女孩的头,将手中的幽蓝匕首插进靴子里,轻轻一个跃身,从瓦缸中跳了出来。他的身影如同轻燕一般,动作干净利落不带一丝踌躇,那原本有些紧敛的面容映着身后的漫天白雪,显得越发清朗俊秀。
他今年刚好十二岁,岑家长子岑子非,擅诗词,勤武艺,天生聪颖,好学知礼,是父母得意的优秀儿郎。然今日一遭,恐怕一切便将天翻地覆。寒风依旧,吹进屋内的几片雪花飘落至他的发间,带着不详的意味。他转头看了看自己唯一的妹妹,只见女孩子眨着眼睛望着他,脸上尽是茫然和不安。
他终究是不放心的,左右看看,从地上捡起了一个木盖子,再次叮嘱道:“要听话,千万不要到处乱跑。”女孩乖乖地又点了点头,少年又道:“不要胡乱出声。”女孩仍旧乖乖点头,少年这才终于露出一个稍微释然的笑——妹妹平日里任性得紧,今日却出奇的听话。他知道她真的是被吓坏了,也不知道爹娘现在……
他强压下心中的紧张和不安,将那木盖子小心翼翼地盖在瓦缸上面,只漏了一个小小的细缝。女孩顺着他的动作缩了缩脖子,随着木盖子被缓缓合上,她的视线逐渐陷入黑暗,仿佛瞬间被剥夺了光明,就连耳朵也突然变得异常敏感。
她的心跳得很快,她能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她还能听见少年越来越远的脚步声,以及从院外传来的踩裂碎冰的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最后齐齐消失,仿若蒸发了一般,无踪无迹,天地寂然。
四周霎时变得从未有过的安静,只有寒风刮过时的呼啸声,夹杂着漫天雪花,透着丝丝凌冽,带着独属于雪季的傲然和悲怆狠狠掠过。她心里逐渐升起不安,不敢动也不敢出声,只有两只眼睛在漆黑的瓦缸内骨溜溜转了又转,最后终于抵不住阵阵袭来的睡意陷入了梦境。
梦里有人在对她笑,笑声轻盈,断断续续。茫茫雾气散去,她置身于一个空旷的平地上,四周是高高耸立的乳白色石柱,直指向天际,石柱上盘绕着似蛇又似龙的怪兽图腾,仿若要腾空驾云而去。天上没有太阳,没有云,四周一片空茫,空地中间是很大很大的石台,四四方方,同样雕刻着陌生的图腾,一个穿着奇怪长袍的女子站在石台上面,长发飞扬,笑着对她招手:“过来呀,快过来。”她看不清那人的脸。努力睁大眼睛看去,那人还是一副模糊的样子,容貌在黑夜里明灭不清,只有一身宽大的衣袍在空中轻扬,仿佛要乘风而去。
于是她抬脚向前,想要到那人面前仔仔细细看清她。刚走出两步,恍惚听见身后又有个熟悉的声音在呼唤她,语气中带着不易察觉的焦急。静静一听,模糊而遥远的声音再一次传来。
是哥哥!她急急转过身子,眼睛四处搜寻,却只能瞧见一片白茫茫的雾气浮尘于空中,空无一物。
他在哪里?
耳边又是轻轻的笑声,低柔的声线,从高高的石台上传来,冰凉而空灵,像魔咒一样附在她的耳边,一阵又一阵,久久不去。“过来呀,过来。”女子的声音神秘而妩媚,她忽然一阵害怕。
“哥哥——”
“哥哥你在哪里?”她惊慌着跑开,大声呼喊,“爹,娘,哥哥——你们在哪儿?”
穿过逐渐变得黑暗而沉重的茫茫雾气,她用尽全身力气奔跑,将那如同浅唱低吟的笑声远远甩在身后。耳边是干涩的风,掠过她稚嫩的肌肤,如同冰刀划过,扎紧的头发被吹得散乱,咸咸的眼泪和汗水浸湿了整个面颊。她不停地跑,不停地跑,眼前忽然出现一丝亮光。
一瞬间,从梦中回到了现实。犹是半梦半醒,眼泪还挂在眼角,头顶的盖子被人轻轻揭开,她猛然睁开双眼,仿佛霎时从黑暗走向光明,眼前一片从未有过的清晰明澈。然后,她倏地怔住。
一个穿着极为华丽的男子眼角含笑地站在她的面前,深紫色的锦衣,繁复高贵,黑发披散如瀑,眉目冷冽,那双深邃如浩渺夜空的眼瞳,如同经历了诸多个暗黑深夜般,带着睥睨世间的傲然气质。她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人。那个男子看着岑可宣,露出了一个很浅很浅的笑,笑容倒映在女孩漆黑的眼瞳里,仿佛颠倒了整个世界。
庭院外,白雪依旧铺天盖地的从天际洒落,如同数不尽的白色蝴蝶,漫天飞舞。那夹着雪花的风声以一种强硬且无法抵挡的方式传到女孩的耳畔,就像将死之人尖锐的呐喊。那么哀怨,那么悲戚,那么绝望,仿佛千百年来从未停止,仿佛将永远地蔓延下去……
但,这其实是那年冬天洛阳的第一场雪,也是唯一的一场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