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渐渐停了雨,乌云散去,天空开始露出一丝湛蓝,这来之不易的蓝色很快又被染红成一片血色,直至最后一抹晚霞从天际消失,夜幕苍穹终于降临,笼罩了整个的辽阔天地,而与之同时,一轮宛若冰盘的明月,也悄悄挂上了树梢。
四四方方的宅院里,除却些许刚刚飘下的落叶,四下已经被打扫得不带一丝尘埃,角落里的牡丹花依旧雍容华贵,伸展着那金贵的腰肢,在月色下宛若刚刚出浴的美人。
良辰美景,美酒当前,岑可宣没有睡,白莫寅也没有睡,两人对坐于石桌边,一顿晚饭,已经吃了近半个时辰,这倒也没什么,只是……安静得实在有些太过分了。
走廊里的一串串绘花灯笼次第点燃,昏黄的光影越发增添了些许烟火之气,可偏偏该是最为热闹的时候,却没有瞧见半个人影走动的迹象。岑可宣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开口了,冲着那与自己对饮不言的人问道:“这里怎么如此安静?好像……除了我们,就没有什么旁人了?”
这实在不能怪她多心,从白日里她就一直觉得奇怪了,为了找到一大清早就不见了人影的白莫寅,她可谓是将整间客栈上上下下都翻了一遍,居然除了那个偶然撞见的老仆,再未曾见到另外哪怕一个客人。
这僻静之地,说是客栈,倒更似是某人的私家别院了。
说的人说得有心无意,听的人便没那么在意了,入了耳的话,却浑似没有听见一般,一抬手一投足,其意境倒是如云似影,仍旧安然自在,可那沉入眼底的,从黄昏时便氤氲着而难以散去的低落和阴霾,即便眼下笑意盈盈,仍是能隐约察觉出。
气氛并不是表面那么融洽,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吗?否则也不至于在这月色尚佳的夜晚,连流淌的气息,也缠绕着异样的沉闷,这令岑可宣一整晚都心存疑虑。也正是因为如此,她试图跟他说些什么,而无论是怎样的开端,都应旁敲侧击,从无关痛痒的话题聊起方是最佳。
见对方没有立即回应,她心中突然冒出一个想法,“你……你该不会把这客栈给包了吧?”
桌上的酒菜在这小镇也算得是精致讲究,色香味全,只可惜二人吃了许久,竟然还剩下一大半都未曾动筷,而此时开始说话了,更是不那么热衷于吃了。岑可宣转动着眼珠子四处打量,吞了吞口水,食物都下咽了,这才放下手中的筷子,小心翼翼问道:“还是说,这里根本就是谁的私宅?我瞧着,可不怎么像是客栈啊。”
论位置,这小院倒还算不远不近,不偏不倚,算得是闹中取静的绝佳之处,论格局,虽不算多么宏伟大气,富丽堂皇,但仍然尚是五脏俱全,雅致安宁,若非此处特有的牡丹占了几分艳丽色彩,平添一丝妩媚,原本该是一处清幽雅苑才是,横竖看来,这与那人来人往,向来喧闹的客栈,都算是大相径庭的。
这倒是奇怪了,定水镇不过是洛阳城外一个不知名的小镇,眼下仅是暂住两日而已,他这样也太过讲究了些吧。
白莫寅将手中的酒一口饮尽了,视线落在了岑可宣身上,她仍旧穿着那件过为艳丽的衣服,秀气玲珑的面容在烛火月夜下,有种说不出的明媚,他的眼神也随之变得幽深了一些。
“这衣服很衬你。”他再次用同样的话语评价道。
这样直白的赞美实在是令人难以招架,尤其来自自己的心上人,岑可宣仍旧无法直视他的目光,视线漂移着落到几步之外的地上,一只小蜘蛛爬在落叶上,一阵风来,便被吹远了,一眨眼,就再也瞧不见它那弱小的身影。
而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弱小如她,或许外在一点点的困境,就能压迫着她离开他的世界,从此再无关联,他也不会知晓她的去向。
自此,天各一方,即便偶尔……也许偶尔,你会想起我……
“我以为你会喜欢素色一点的。”沉默片刻后,她最终还是小声地如此说道。
白莫寅的视线难得又在她身上环绕了一番,“素色看着清冷了些。”
岑可宣瞪大眼睛看着他,“你也知道素色的清冷了?”她大为不解,那又是谁整日爱穿着一身白衣的?可眼前的人眸子沉了沉,分明明白她的话中之意,却并没有打算解释的意思,这令岑可宣更是不满了。
是了,他一直便是如此,从不向任何人解释自己的言行,从始至终都是如此地无视旁人,如此地……傲慢清高,那些所谓的温柔有礼,也不过是表面罢了,实际上内心如何,人心隔肚皮,谁又知道谁在想些什么呢?
“你还没有回答我方才的问题。”她最后只好放弃,小声将话题拉扯回原处,“为何瞧不见旁人,我方才猜得可对?”
“只是不想被人打扰而已。”他放下酒杯微微一笑,并不避讳地如是回应道。
这便是承认了,岑可宣还想再说点什么,恰见他伸手取了酒壶,正不急不缓地为二人将酒杯斟满,岑可宣不自觉地多看了两眼,而就在他抬起手腕的一瞬间,她忽然就瞥见了他雪白的衣袖处零星的一点血迹,触目惊心,惹得她的心猛然颤抖了一下。
这异样的神色同样引起了白莫寅的注意,仅一刻,他便明白过来,可是他表现得十分坦然,不动声色地说了一句,“我去换身衣服。”便起身离开了,仿佛仅仅是因为桌上的酒,弄脏了自己的衣而离席片刻。
夜风越发的寒凉,满桌的酒菜也渐渐淡去了热气,身子瘦弱的少女挺直脊背坐在石桌边,两只手搭在双腿之上,时而放松,时而攥紧,越发显得不知所措起来。紧张,忐忑,不明所以,反复地搅着手指,没有原因地开始心慌,越是心慌,越是沉不住气,他去了多久了?为何还不回来?
终于,她豁然站起身,而与之同时,前方的门随之打开了。
房檐之下,白莫寅靠在门口,颀长的身影熟悉又陌生,面容沉浸在月色和黑暗之中,模糊着看不分明,唯有那抹白衣淡若月光。只不过想起方才瞥见的那一抹红,岑可宣心中总有散不去的慌乱,一个人立在原处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最后也只得轻声道:“怎么这么久?”
他确实在屋内呆了许久,背靠着门,灭了烛火,一个人沉默了许久许久,他想了很多,但没有一件是能与他人启齿的,许多的事,只能埋葬在自己那颗千疮百孔的心里,压得越深,便越发无法说出口来,如此一点点地,将自己隔离于所有人之外,宛若孤立在雪山上的松柏,独自承受所有的寒风和凛冽。
无人理解,无人分担,这是他一早就明白的事情,从他做出选择的那一刻,他便注定了孤独和沉默,无论是面对谁。
没有得到回答,岑可宣并未生气,小心揣摩着他的心情,约莫是不愿意旁人问得太多,她又道:“菜都凉了,我倒是吃饱了,你呢?”
那房檐下的身影,好似已经被夜色模糊了所有的轮廓,她听见他轻声回应道:“我也饱了。”
岑可宣再也厚不起脸皮黏着他,“那个,要不,我先回去休息了?”嘴上如此说着,脚下稍一迟疑,便打算自己先行回屋。
刚刚抬起腿要离去时,却偏偏瞧见他缓缓地伸出手,那手修长而骨节分明,因抬手的动作,宽大的袖口因此而往后滑落了两寸,白皙的手掌摊开在不远之处。
“到我这边来。”他的声音沙哑得宛若蒙上了一层纱,又似山涧的清泉渐渐流入了一汪深潭,再惊不起一丝波澜。
“扑通扑通。”有什么东西跳得快要从她胸口蹦出来。
“过来,到我这边来。”他再一次说道,月光打在他的脸上,令他的声音带上了一抹不真实的感觉,岑可宣的脚不知道为何就挪动了,一步步走上前,伸手搭在他摊开的手掌上,他便收拢掌心握紧她的手,被他的力道引领着绕过平缓的台阶,手上熟悉的温度就这么传递了而来,“你……”
他拉着她寻了个地方坐下,两人并排着肩膀,像是多年的知心好友,又或是相知相许的恋人一般,在屋檐之下望着同一轮明月。
“陪我聊会儿天吧。”他轻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