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府正厅,嬴政冷肃的跪坐在主位上,看着缓缓向自己走来的甘罗。
甘罗神情不喜不怒,发冠上垂下的流苏随着他走动轻微的摇晃,发出些许清脆的声音来。
嬴政早已退避了厅里所有人,因此大厅里就只有他们二人。
甘罗走到离嬴政十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道:“阿政,你会在此,想必早已知晓我来的目的,你不打算解释一下吗?”
嬴政神情没有半点变化,似乎早就预料到了一切,在当初决定做下那些事的时候,他便知道这一天总会到来,淡淡的说:“老师聪慧,想必早已看透,何必多言。”
闻言,甘罗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说:“我且问你几个问题,你只需回答我是与不是。”
嬴政没有说话,算是答应了。
之后,甘罗便开始问:“其一,当年你暗中留下嫪毐和苗疆,下了这步暗棋,就是为了对付我,是与不是?”
“是。”
“其二,百越的叛乱流言也是你指使而为,同样是想削弱我的势力,是与不是?”
“是。”
“其三,是你告诉嫪毐他们我与赵家村的联系,让他们利用此牵制我,乱我心绪,是与不是?”
“是。”
甘罗微微心颤,似乎他每问一个,他与嬴政脚下踩着的薄冰便裂出一道裂痕。
甘罗的手指轻轻颤抖,又问:“那么,屠戮赵家村和杀死我爷爷奶奶的人,也是你指使的,是与不是!”甘罗的情绪激动起来,死死的盯着嬴政,等待着他的回答。
嬴政张了张嘴,说出了那个令甘罗绝望的答案,“是。”
甘罗呼吸略微急促起来,紧握双手,似是在努力压制着心中的怒火,继续问:“夺日上的幻杀阵,也是你所为,是与不是?”
“是。”
“呵呵,好!好!好!”甘罗怒极反笑,连连说了三个好,问:“最后一问,我身上的同命蛊,真的是你让人下的,是与不是?”
“不,那同命蛊,是我亲自给老师下的。”
轰!嬴政最后的这句话就宛如压在甘罗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引发了甘罗的全部怒火。
“呵呵,为什么?”甘罗眼角微微有些发红,妖异的眸子里此时盛满的滔天的怒意,质问:“你为什么要怎么做!我那么的信任你!”
嬴政放在腰间佩戴的天问的剑柄上的手微微一紧,有些压抑的说:“嬴政辜负的老师的信任,但老师也同样辜负了我对老师的信任。”
甘罗因为嬴政的这番话微微一愣,反问:“我如何辜负了你的信任?”
嬴政站起来,定定的看着甘罗,说:“老师曾说过,你会永远站在我的身边,可是,老师所做的下的事却都是在背弃我们的誓言!”
嬴政的情绪终于有了波动,继续淡淡的说:“老师身为帝国上卿,却暗下与帝国叛逆来往甚至出手相助,无论在桑海,东郡还是沛县,老师皆是如此,难道老师想说这一切都是为了帝国吗?”
甘罗忽然苦涩一笑,说:“如若我说,我都是为了你,你信吗?”
这次,是换嬴政一愣了,甘罗看着嬴政,问:“你曾立誓,铸造一把天子之剑,如果这把剑在你的手上,你会指向谁?是天下?还是天下之民?”
嬴政抿了抿唇角,说:“请老师指教。”
“东郡之乱,农家十万弟子牵涉其中,你难道要为了那荧惑之石将他们尽数屠戮?你可知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你这是要天下立还是要天下灭?你为自己制造了很多掘墓人,这,不是我想看到的。”
嬴政侧过身去,冷冷的说道:“我可以一力承担。”
“呵,一力承担?”甘罗笑了,怒道:“你要如何承担?用你的帝国,还是用你嬴氏的血脉!嬴政,一贯的严刑峻法对百姓来说只是一种灾难,庞大的暴乱起义迟早会发生!到了那一天,你的帝国就将不复存在。”
甘罗的这些话宛如一把把利剑,深深的扎在嬴政的身上,但他却丝毫不在乎这点痛。
甘罗目光不移的看着嬴政,平息了下情绪,继续说:“你杀过很多人,多到你已经麻木了,可是,在午夜梦回的时候,你是否会想起被你杀死的那些人血淋淋的脸,从而感到恐惧?”
听了这些话,嬴政略微有些动容,转身看向甘罗,甘罗凄凉一笑,说:“其实,你从未真正信任过我,不然你便不会设计出这一切。”
“老师错了,我相信老师,可是帝国无法全心的去信任老师。”嬴政眼中划过一抹伤感,说出了自己每次看到甘罗心中的感受:“老师就像是一阵风,抓不住,让我感到不安,我在时,你会站在我的身边,是帝国最大的助力,但当我死去,帝国将再也无法控制老师,到了那时,老师将会是帝国最大的敌人。”
甘罗神情凄凉,眼底似乎溢满了无尽的苦楚,说:“所以你给我下同命蛊,便是为了你的帝国?”
“是。”嬴政说这话时,眼中划过一丝愧疚与痛苦,转瞬即逝。
“呵,哈哈哈!”甘罗忽然放声笑了起来,眼眶红了,甘罗想哭,却发现自己一滴泪都流不出来,直直的看着嬴政,说不出的悲凉。
“同命蛊,你从一开始就计划好了的,将你我的命连在一起,待到你魂归之日,便是我甘罗命丧之时!”
甘罗说出这个残酷的真相,每说一个字,他都觉得自己心如刀割。
甘罗急促的呼吸着,这让人窒息的,绝望的,撕心裂肺的痛。
压断了他对这个世界所有最美好的期待!
打破了他对嬴政所有的温情!
“什么唯一的家人,什么彼此的依靠,什么全心的信任,骗人的,通通都是骗人的!”甘罗袖袍重重一甩,歇斯底里的怒吼,双手握成拳,指甲深深地嵌入肉里,鲜血一滴滴的落在地上。
看着甘罗这绝望暴怒的模样,嬴政背在身后的那只手紧紧的握了起来,竭力的克制着。
这样的状态僵持了许久。
甘罗闭上眼睛,深深的呼吸气,过了很久,他好像终于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缓缓睁开眼睛,心中似乎下了什么决定。
紧握的手松开,手中金光闪过,夺日便出现在他的手中,甘罗仔细的看着自己手中的夺日,另一只手轻轻的抚摸着弓身,眼中划过一抹深深的眷念,随后,重重地往地下一扔,那把他从前最为喜爱的弓便被扔在了嬴政的面前。
“铛。”夺日落地的声音中还伴随着甘罗心碎的声音。
甘罗冷漠的说:“你的东西,我一样都不想要了,都还给你。”
嬴政沉默的看着甘罗,握着天问的手指微动一下,但却又作罢。
“呵。”甘罗冷笑一声,说:“我想,你的那些担忧是多余的,因为我根本就等不到你死的那天。”
闻言,嬴政呼吸一滞,说:“你说什么?”
甘罗自嘲的笑了笑,说:“你不是很早就知道了吗?以我现在的这副身子,我已经活不久了,不要再自欺欺人了。”
嬴政眉头皱起,他从不喜欢听甘罗说这些话。
见嬴政这副模样,甘罗既是嘲讽又是悲凉,眼中还是闪过一抹决绝,手掌一翻,一把剑凭空出现在他的手中。
甘罗淡漠的看着嬴政,忽然扬起剑,轻轻一挥,“铛。”甘罗的发冠落在了地上,三千青丝尽数散下,垂于肩后,地上传来发冠与地面碰撞清脆的声响。
风轻轻吹起甘罗的发,嬴政忽然睁大眼眸,似乎猜到甘罗想做什么了。
甘罗拿起一缕发,看着嬴政淡淡的说:“既然事已至此,那我们便话不再多说,做个了断。”
甘罗挥剑斩下自己手中的发,发丝轻轻的落在地上,斩断的好似不止是这发,还有他与嬴政十年相伴的感情。
只听甘罗冷漠而又决然的说:“你我的关系正如这斩断的发,从今往后,你我二人……”甘罗停顿一下,眼中闪过一抹痛苦,“恩断义绝!”最后似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说出了这绝情的话。
“哐当。”手一松,剑便落到了地上。
嬴政神情平静的看着这一切,不过眼底还是闪过一丝不敢相信,直到甘罗转身离开时才回过神来。
甘罗在跨出门槛时,冷冷的说:“你妄图用同命蛊来控制我的命,简直是痴人说梦,而你想与我同生共死,也决计不可能,因为,你不配!”留下这句话,甘罗便决然离去。
直到再看不见甘罗的身影,嬴政才意识到他与甘罗之间真的决裂了,那常年平静如水的眸子终于起了一丝波澜。